《翻面》

因為工作的需要，我再度和一位舊識聯繫上。我們曾經是孟不離焦的黃金拍檔，卻在彼此都將起飛之際拆夥。

我已經想不起來當初的理由，這樣的切割十分二爻，不符合心意的，寧可全盤都不要了。都不想想要怎麼修理好。

求人免不了腰軟，我必須是主動致電的那一方，即使已是兩鬢班白、需要一個月染一次頭髮的中年大媽，居然也做不到心無芥蒂的坦然。

我思索了好幾天破冰的開場白，不確定是要選擇四十歲的圓融、還是要固守初相識的執拗，才能金石為開。一度甚至想放棄算了，找別人還不行嗎。

然而，我心內清楚，找別人，還真不行。只有他能做到我要的。就算我們不相往來已久，這份確定，沒改變過。

電話一接通，好像倒迴了十幾年的歲月。透過視訊，我注意到他的髮頂也灰白了，眉眼之間仍盤踞著不老的怒目少年。

他從不問候，開門見山。再老的舊識、首登門的新交，攏同款，「怎樣，找我甚麼事？」

我約略說了一下需要他幫忙的地方，一開始有點期期艾艾，在他不時發出的「嗯」、「好」、「然後呢」的接語詞中，逐漸穩定下來。我們每一次合作都是這樣，以他的冷接覆我的熱，我們做出來的成品因而冷熱得宜，恰好適口。

他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設計，粗礪而少經修飾的筆觸，映襯得出軟稠絲滑、可塑性極強的世界觀，明亮、奇情、冷豔，切換自如。而脫離了紙筆，他也做得出1:1栩栩如真的實際景物。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而且習慣他的風格。這樣一個把所有溫柔都傾注到作品裡的人，對於周遭的人物涼薄寡情，且慳吝禮數。

我能懂得他的脾氣，因為深處的我也如此輕視世俗。但我不夠他那麼勇敢，只能選擇苟同世俗。

真正使我決定與之切割的導火線，對談的過程中，我慢慢收復了記憶，應該是來自於最後一次合作吧。

那次的合作是個災難，一開始說好的規格，內部時不時反覆，做為中間的窗口，我已經瀕臨情緒潰堤，不明白他為何不能夠遷就，照著我們要的畫就好。是要存心看我崩盤才甘願嗎。

他拒絕再度修改下去。那個晚上，我把他從常用聯絡名單中刪除。

其實我老早就不用依賴電話簿，倒著唸也能背誦出他的電話號碼。之所以畫蛇添足，想來也是二爻幼稚的悲壯心理作祟。危急之秋還向我端著臭跩架子，算甚麼朋友。

這一阻隔，我們都老了。

很難說我們有沒有因此而成熟，我們溝通的默契還是從前的老樣子，各有稜角與堅持。說不定，不被歲月過分淘洗而保持本色，才算真正的成熟。

通話的最後，他叫住我，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我側耳聽他向我解釋，「我之所以當年不做，是因為我希望，你也有勇氣學會說，我不做。」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深深刺穿了我的某個部分，在還來不及辨識是哪一個部分的時候，眼淚就這樣奪眶而出。

多少年來，我記恨著他的不義。忘記不了那晚之後，我龜孫子一樣地向所有長官謝罪請錯。我是如此珍惜他的天賦，而他一點點都不願意珍惜如此捍衛他的我。

日後，我變成了一個公事公辦的人，避免和合作的夥伴講求太多情分。不如我們各盡本分吧。我習慣把醜話說在前頭。因為不希望再有人負我。

我從沒想過，要探究他的立場，哪怕是多打一通追根究柢的電話、多問一句為什麼。「不義」，可能是不諳人情、卻知我甚深的他，所能為我做出的「大義」。

職場早年，我逆來順受，東西南北任人牽弄，不舒服、不對盤，也不會多說，更遑論說「我不做」。

他假裝低頭寫字，讓好面子的我不需要為自己的眼淚而遮掩。

我說不出我改變了多少，又不肯撤離了哪些，從我們分道揚鑣以後，發生過的事情太多太多。我哭，是因為慶幸，我竟然有這個機會，替他在我的記憶裡，換翻一面。

令我氣到顫抖、不惜與之絕裂的「不義」的另一面，原來有他的苦心一片。他希望我以珍惜別人才華的方式，先珍惜自己的。

方式很冷，但他一向如此。當時那一刻，我竟然收手不接了，他也為此困惑著。

但沒有關係，往事已矣，我的手，如今可強壯了，生冷不忌。我同他說，「我現在很會說我不做喔，上次你先說過了，你醜一，這次你得讓我。」

他聳聳肩，一貫惜字如金，「讓就讓，誰怕誰。」

我們在銀幕兩頭不愠不火地對峙著，青春就這麼過完了。錯解也是。

時間滔滔不絕，我曾以為會與之一併滅絕的故人，還在原地站得穩穩的。願我也能穩穩的。都快知天命的年紀，別再以偏頗度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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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周末晚上我參加吉祥和惠仟的頭腦讀書會，談到64-47這條通道，我抱怨不迭，活在畫面當中實在太辛苦了，晚上經常得失眠。而惠仟分享了一個故事，關於64-47的「改寫」。聽完之後，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想起我之前的經歷，不謀而合。只是我無從察覺，這是來自64-47「改寫」的禮物。

「屬於你的答案，將在經過時間的沉澱之後，在對的時間點浮現。」，這是64-47運作的優勢，別妄想以頭腦解決自身的問題，有一天，正確的資訊碎片，自會為你補上新的觀點。

我此生最痛恨背叛，情人的背叛，我頂多認賠殺出，兩不拖欠；惟至交的背叛，有如萬箭穿心，不可饒恕。因此我的頭腦裡，只播放著A面的真心換絕情，我一直懷疑時間的能耐，有一天會為我的記憶翻面，也聽聽對方在B面吟唱了好久的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然後有一天，就這樣發生了。

把我的體會留在這裡，無論閱讀的你，認不認識人類圖與這條通道。不要緊，它傳達的道理很簡單，只是我們想得太複雜。

若你始終自苦於某段過去，我不會力勸你，不要去想、就讓它過去。

耐心過好現在的生活，就算不時會閃過許多艱難的畫面，持續感受、盼望與相信，因為每一個今天，都會為我們帶來新的資訊、視野、神經，最終，你會在屬於你的時刻，接收到應有的理解。

非常謝謝吉祥與惠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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