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選歌:前方廢墟,直視大雨

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沿著上個月對於La Femme的迷戀,編寫五月歌單前便決定以coldwave的冷冽、現代、疏離與迷幻為基底:電子樂從未是我慣聽的類型,鍵盤與合成器等等樂器也不太能認,作為一名並不專業的聆聽者我也沒有照著這種樂風的系譜一一去考察那些經典歌曲及其影響(甚至coldwave本身似乎也是相當定義鬆散)。不過這些歌單書寫的目標不是這些。目標,當我使用這個詞時,同時也意識到,這已經是倒數第二個月了。而這個計畫的開始至今,我其實仍不確定自己是為了什麼書寫,是什麼明確的命題或動機,更像一種且戰且走式的摸索。然而不談目標僅就概念而言,我寧願相信將這種書寫能作為一種玻璃稜鏡式的凝視。活在這些歌曲凝結的光線與透體之中,將眼球貼著它們觀看、描述,同時感覺整座世界也透過它們盯著我(這因過於放大而突兀扭曲的眼睛)。
歌單的前半多是機械、實驗性、冷淡的電子樂,後半還是自私地選入了愛團cranes幾首作品,但不同於之前提及過的陰暗詭譎而相較柔和哀傷。至於為何選擇這樣允描述五月,請允許我這麼說:因為這一切都是關於雨的。下雨之後我並不曉得天是黑是亮,處於冬初或者春末,如同獨自置身一長長的隧道,而並看不見出口的天氣與景色,甚至無法確定是漆黑裡的我們究竟是在前進,抑或後退。這張歌單將要談的是世界。世界的意思並不是雨之外的事物,而是這場雨本身,其破碎、積累、流淌與乾涸。

Carol – So low

我們道別的時候晴朗,將信寄出時卻開始下雨。他擔心躺在郵筒裡的信件是否因此浸濕,寫下的字糊去難以辨認。如此一來那信裡所寫的從此變得不可知,或者信封上的地址因為模糊而無法投遞。「這樣的話這封信就是永遠遺失了。」我說。
然而他並不那麼悲觀。那些模糊難以指認的字,其實可以牽引出某種語言再度分岔的可能。他說。一種古典的曖昧性。允許錯誤的解讀;或者說,這種理解也許違背本意,也可能並不違背——至少兩者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些剝蝕的字,可以因此掙脫他們的本意而形成新的誤解。正是溝通最初的特性,和那些說明書或標語式、明確出發並抵達的語意,截然不同。
我們後來討論了很多,然而我記不得了。他是不是這麼說的,我也無法驗證。如同窩在一座雨底下的對話。(人為什麼會覺得雨浪漫?因為所有的景象都岔開了它們的輪廓,而不再像真的。)
〈So Low〉是在雨中的公車上聽見的歌曲。而我的偏愛並不是出於天氣,而是副旋律在與主旋律的聲線唱和時,那種有意無意的歪斜與偏差。好像總是搶快了一點,好像又在原本的位置上。在間奏時彈奏的鍵盤也似乎蓄意滑落,脫離原本應有的工整的十六分音符。我不確定這樣的設計究竟出於精心或者隨意,總之聽起來極美。一場參差的雨。我會這麼形容。
試想這些音符如果都沒有失準,〈So low〉大概會變成一首平庸很多的作品。且在電子鼓固定的節拍之中,唱腔也保持恍惚、遙遠、虛弱的吟唱特色,使整首歌乍聽穩定地行進著,細聽卻暗藏著一種不耐與搖晃之感,如同極薄的玻璃盛裝一杯水,隨時都有可能傾倒、潰散的危殆。但最後仍然以這樣瑰麗的小調,鬼魂似地悄然收停了。
那封信抵達我信箱的時候,並不像我們所擔憂的那樣潮濕暈開,而是乾燥得彷彿一開始就在這裡。所有的句子和語意安分地抵達它們該在的地方,絲毫無有差錯。我讀信時想著,所以這樣工整清晰的生活裡,能將我們帶回雨裡的,便只剩下詩了。

Kraftwerk – Das Model

談及70年代出現的電子樂不可能繞過Kraftwerk。這個來自西德的樂隊以實驗性的電子樂、鮮明重複的主旋律和節奏為特色,深遠影響了Krautrock(或譯為德國酸菜搖滾)、後龐克和80年代後的流行樂。除了樂風的新創以外,Kraftwerk更以前衛的專輯設計、服裝設計、表演之舞台視覺效果為名。舞台上的整齊劃一、機器人似的僵硬表演姿態似乎隱藏了某種對於體制(雷同蘇聯宣傳海報的專輯封面構圖)或者整座機械文明(再直接不過了這些歌名:Radio activity、The Robots、Computer Love。團名Kraftwerk也是德文發電廠之意。)的批判與反諷。
〈Das Model〉以模特兒作為主題,乍聽之下描寫消費文明中人的物化。物化透露的似乎是被動性,然而歌詞之中觀看與被看的主客體卻是彼此流變、交互著,並不形成我們想像中,那樣完整嚴謹的資本主義系統。比如Sie stellt sich zur Schau für das Konsumprodukt這樣的句子,若不考慮任何翻譯規則後的直譯:她將她自己作為消費商品擺放於視線之中。在被觀看之中似乎仍保有主動性的曖昧,而下一句隨即又依附於群眾、鏡頭、我,同時也是商品的我。
我始終不相信這個社會的物化是由上而下、單向的結構,意思是,並沒有純粹意義上的看與被看,而是所有參與這巨幅的觀看場景之人,皆陷溺於同樣廉價低劣的處境:我指的是那些鏡頭,那些限時動態、短影片、貼文與留言。點擊,學習如何正確持著鏡頭,拍攝,捏造,上傳,被點擊,感到沾沾自喜。Das Model是不是有這樣的可能:我注視的舞台上的模特終究只是自拍鏡頭裡的我一人。
或者是這樣的圖景:長無止盡的跑帶上一只只姿態臉孔相同的女偶,在灼白敞亮的廠房之中持續被向前遞送,同時兀自陶醉地起舞著。那跑帶的盡頭會是什麼?我們持續被拋棄溶解的世界。一座垃圾般地不斷被製造、更新出來的世界。
十五秒。十五秒看一張臉,記一首歌,展示一些憤怒,被輕易地打動。在下一個十五秒丟掉。Kraftwerk展演旋律的重複或許是對機械時代的嘲諷,這種重複卻在今天成為了某種主流。從某個時候開始世界被這樣的音樂填塞:兩分鐘半,兩段主歌和三次副歌,節奏平庸明顯,編曲不必精緻耐聽只要旋律蠻橫易記,歌詞濫情且不寫得太難太長。五月裡IG推出了插入音樂的新服務時,我曾嘗試搜尋所有我能想像到的冷僻歌曲,彷彿如果我找不到那些摯愛的作品,那些歌就不曾被這個虛妄的世界收買侵蝕。殘忍的是在搜尋結果中發現愛團的名字後,理解到這些對我而言極珍貴的事物,其實不過是貨架上的一枚標籤。光是想像它們與那些迅速量產出來的塑膠歌曲一樣被截斷、插入同一排的限時動態之中播放,便令人痛苦非常。

Louise – Camille Jansen

流水線式的生產。在這個盛大擁擠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自顧自地說話。我覺得吵卻沒辦法把耳朵割掉,我的耳朵便習得了一種瀏覽的技術,只是踩過而不深入。畢竟已經沒有洞穴可以深入。
有時候我因為自己身為人而愧疚,當我明白我們的存活也不過是持續的製造這樣,垃圾一樣瞥一眼就忘的作品。有時候我鄙夷自己這樣作為一個創作者。真的有人會看我們嗎?我們真的會被誠懇地凝視、對待,像是彼此之間存在值得珍惜的差異嗎?光是站在這裡說話就顯得多麼自以為是,所以大部分的時候我都好想要蹲下來,在這條跑帶。

Oreste et Électre - Cranes

有時候喜歡的歌沒辦法在串流平台上找到,只有在Youtube找到私人(或許是不合法地)上傳的版本時,我才突然覺得那些真正美好的事物,都不值得我們這麼壞與膚淺的時代擁有了。比如我父親極愛My Bloody Valentine一張早期的專輯,也僅剩一些後來出名的歌能在網路上尋得。除了那張幾十年前盜版燒錄的光碟之外,我想我可以說那些事物是無法留存並重現,甚至是永遠佚失了。仍然捕捉不住永恆:這個想法的駭人之處在於我們從來沒察覺過這點,而自始至終都活在一場其實不斷衰敗傾斜的巨大幻象之中。
四月著迷La Femme而順著年代脈絡越往前聽這些樂派越發覺,這個以復古懷舊為流行口號的現代世界,事實上是蠻橫地反對我們追憶那個「我們仍不在」的前時代的美好。這說起來當然沒有什麼不對,只是意識到這點時還是感覺好像被騙。好像他們拒斥我感覺這個時代比上一個更壞,好像他們拼命說服著我我們正在變好,正在康復正在比任何時候都強壯。這不知為何讓我很想哭地想起Scorpions那首Wind of Change:那個東西德剛統一、蘇聯瓦解的時間點,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變好,天真樂觀的晴朗氛圍。我每每想到這些都想扭頭回去質問他們,你知道你們期盼的這個未來其實毫不負責地爛掉了嗎?最傷感的是我們還活在這期待的陰影底下,乃至我們必須編出最華麗的咒語,欺騙自己擁有魔法。
〈Oreste et Électre〉收錄於愛團Cranes 1996年的專輯《La Tragedie d’Oreste et Electre》,專輯啟發自自沙特的三幕劇《蒼蠅》(Les Mouches),劇本則改編希臘神話中一對姊弟Orestes和 Electra的家庭悲劇與復仇的故事。專輯的每一首歌皆嵌合故事的每一段落,而〈Oreste et Électre〉描述的是幼年被送出異城Corinth的Orestes返回故鄉時,偶然遇見因為父親被謀殺,而遭受母親和繼父虐待的Electra時的場景。彼時Electra並不曉得面對的人是多年不見的親弟弟,只是向這名化名Philebus的陌生人好奇打聽著外城的生活:
Tu n'as jamais songé à t'enfuir?
Je n'ai pas ce courage-là: j'aurais peur, seule sur les routes. Ah bien! J'attends quelque chose
Quelque chose ou quelqu'un?
Je ne te le dirai pas. Parle plutôt. C'est une belle ville, Corinthe?
Très belle
Je te parais niaise? C'est que j'ai tant de peine à imaginer des promenades, des chants, des sourires. Les gens d'ici sont rongés par
La peur. Et moi...
Toi?
Par la haine. Et this-moi encore ceci, car j'ai besoin de la savoir à cause de quelqu'un que j'attends: suppose qu'un gars de Corinthe, un de ces gars qui rient le soir avec les filles, trouve, au retour d'un voyage, son père assassiné, sa mère dans le lit du meurtrier et sa soeur en esclavage, est-ce qu'il filerait doux, le gars de Corinthe, est-ce qu'il s'en irait à reculons, en faisant des révérences, ou bien est-ce qu'il sortirait son épée et est-ce qu'il cognerait sur l'assassin jusqu'à lui faire éclater la tête?
「你想過要逃走嗎?」
「我沒有那個勇氣:我不敢獨自面對那些夜裡的路。啊,我想我在等待什麼。」
「等待什麼,還是等待誰?」
「我不會告訴你。不然告訴我,Corinth是一個漂亮的城市嗎?」
「非常漂亮。」
「你喜歡它嗎?你以Corinth為傲嗎?」
「是的。」
「聽起來多麼奇怪。我無法想像自己以家鄉為傲。請告訴我那是什麼感覺。」
「嗯⋯⋯不,我不知道,我無法解釋。」
「你不能嗎?我好奇為什麼。(沈默)Corinth是什麼樣子?他們有陰涼的街道和廣場嗎?那種可以涼快地在傍晚散步的地方?」
「是的。」
「而且所有人都從房子裡出來?他們相約一起去散步?」
「幾乎是所有人,而且都在日落的時候。」
「他們總是想得到該跟別人談些什麼?他們喜歡彼此的陪伴,並且別人能在很晚的時候還聽見街上的他們一起大笑著?」
「是的。」
「我想你一定覺得我很很幼稚,但嘗試想像那樣子的生活對我來說實在很難:一起去散步、在街上大笑和歌唱之類的。這裡的每個人都被恐懼侵擾,除了我的每一個人,而我——」
「而你?」
「喔,侵擾著我的⋯⋯是恨。那Corinth的女孩平常都在做些什麼?」
「這個嘛,他們花很多時間在打扮自己,他們彈奏魯特琴或者唱歌,然後他們邀請朋友,並在晚上時去跳舞。」
「但她們沒有任何煩惱嗎?」
「只有一點點。」
「真的嗎?那請仔細聽我的問題:難道Corinth的人們沒有悔恨嗎?」
「有時候,並不常。」
「所以他們總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並在那之後不去胡思亂想?」
「是的,他們就是這樣。」
「好奇怪哪。那再告訴我,因為這和我在等待的那人有關:假設一個從Corinth來的人,那種晚上總是跟女孩們一起大笑的人,在他回程的路上發現,他的父親被謀殺了,他的母親正躺在兇手的床上而他的姊姊正遭受奴役,他會輕鬆看帶這些,那個來自Corinth的人,他會不會屈膝行禮並且往後退,還是他會拔劍並奮力刺向兇手,直到削下對方的頭顱嗎?……為什麼你沈默了?」
參考英譯劇本翻譯這段對白時我不禁補上了一些歌詞省略的台詞,皆是關於Corinth的人如何生活、作樂、大笑的細節,且Electra發問時,那種飢渴與盼待什麼的語氣,對我而言非常迷人而不得不提:想像Electra凝視Orestes眼睛時,在那對異常相似的眼瞳裡,彷彿望見了她從未能抵達的,美好的遠方國度。你那裡是什麼樣子的?
你可以回來拯救我嗎?她問這個陌生人。陌生人低下頭沈默了。我需要想想。他說。
再感傷不過。我並未讀完《蒼蠅》,並不確定故事的最後,沙特有沒有讓這對姐弟成功復仇。然而我想了很久Electra會如何回想這段相遇,並如何平息內心可能的妒嫉和埋怨(「你在那麼美好的地方長大⋯⋯」);或者她能夠成功且艱難地,忍耐那些手指的傷口和房間的漆黑,是因為那一直以來的希望,以及等待。
因為更重要的是她從此之後,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得以直視未來的可能。
“A bientôt, je vrais m'apprêter. “
(那麼下次見,我會準備好的。)

Sunrise - Cranes

「那些時候我感覺自己如此厭惡這個世界的龐大與擁擠,於是我蹲下來,用力將自己的手指插入乾燥裂開的土裡,像這樣堅決地宣示:從現在開始,我不要再說話了。我要成為一個大洞,狠狠承接這整個將要塌下來的無止盡堆高的,垃圾般的世界。在一片蕪雜裡我告訴自己,剩下的時間我要縮成一只耳朵,容納所有的噪音與傷害。我就可以在我快被用完的時候,沿著我的皺紋一摺、一摺地把自己收束折疊起來,埋進像這樣的土裡,密封並且永恆安靜。
然後我將我的手指拔出,將指甲裡的泥土仔細而緩慢地刮去。總是花上太久的時間,直到我恢復原先空白、乾淨的樣子。偶爾地上會留下很深的孔洞,讓我以為會有眼睛從裡面看我。偶爾我眨了眨眼睛會發現地上什麼都沒有。然後我會站起來。然後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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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濫情地把這個樂團的出現視作某種剩餘的抵擋,剩餘的暴力、怪異、恨意和傷心。為什麼你們都屈服了呢?只剩下我和我無處可去的焦躁身體。
我喜愛那女聲像是咬緊每個字的用力和短促,句和句之間持有的張弛與輕佻,比起勾引更像挑釁,比起抽一根長菸更像踏著跟鞋上桌起舞——要說是舞也並不精確,你聽著會覺得她在踩碎酒杯,讓碎玻璃混雜杯裡的融冰,亮片似地閃爍晶瑩。
如何快速消耗鮮奶油。 提拉米蘇。乳酪蛋糕。太困難了。雞蛋布丁。我才不要再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雞蛋布丁了更何況最後的二十毫升也非常令人厭煩。 我們不應該討論這些了。 六十分鐘。 為什麼這六十分鐘我們只能站在這裡? 我們不應該討論這些了。
搖晃像是根本忍無可忍那樣。
三月是一種磨損。 連我打下這種句子時,都開始覺得老套非常。感覺很殘忍的時候比如開始冒出第一層涼汗,開始有過早的陽光,開始在傍晚的時候等車卻必須背對著馬路佇立在我的島上,任脊椎被曝曬得發燙。 三月是一種,小小的毀滅。 Woods - Mac Miller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是甲蟲這個比喻? 季節。
 人不能滿足。不能把事情做完。我不知道是聽誰這麼說的。否則你的明天會再脆弱不過,會不小心就死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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