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這張歌單時偶爾也為自己感到詫異:如何將La Femme 的詭譎迷幻和粗糙尖銳的實驗音樂The Voidz,甚至是The Strokes這樣明亮抓耳的樂團,硬生生湊在一起的?用一種較為嚴肅合宜的說法是,這個季節有很大的溫差。然而寫在同一篇文章中還是太過牽強,不如分成上下來談,像一場戲隔十分鐘換一張幕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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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所有輕易就能流行起來的搖滾那樣,先擺一只漂亮的鉤子。吉他撥弦與存在感強烈的電子鼓點,沉寂近十年的The Strokes以〈The Adults are talking〉開啟新專輯《The New Abnormal》,明確而且充滿野心的宣言。專輯的前幾首歌如〈Selfless〉、〈Brooklyn Bridge to Chorus〉都是這樣清晰易聽的風格,適合行走或者公路旅行。然後循環The Adults are talking除了擔心這樣疾快的大調容易聽膩,同時也奇怪地覺察了一種——我習慣說是,麥田捕手式的蒼涼。或許其實從歌名與歌詞就可見一斑;更確切地說,從主唱Julian Casablancas壓低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加入歌曲時,便有種難以指認的壓抑與憂傷(連說憂傷都太過庸俗)在快板與輕佻間淡淡地浮現。
在某一則樂評讀到這樣一段:出世於00年代的The Strokes已經是上個世紀,那所謂搖滾盛世的尾聲。這聽起來令我有點哀傷,好像他們作品裡大量使用的80年代電子樂元素,都只是對前一個時代的追憶,一種老派的試圖復興。這種斷言很讓人不甘心(明明不是這樣的。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然而試想我們這個世紀所謂的搖滾樂,淹沒在商業標籤、偶像崇拜和服務群眾等浪潮之中;因而我總是對經歷過那個搖滾盛事的人,懷有一種羨慕與崇敬,像我們擁有的這個世界,只不過是敷衍地倖存下來的那樣。
如果再翻閱其他樂評,會發覺Julian Casablancas這個主唱的憤怒,並且能夠明白這樣的憤怒也並非毫無來由。那真的很難不聯想到麥田捕手對吧。為什麼你們都屈服了呢?只剩下我和我無處可去的焦躁身體。
Julian在2013年組成了The Voidz,實驗性質的樂風混雜了機械、電子遊戲、龐克、民族音樂等等各式音色,編曲起伏劇烈、分節明顯,音質刻意粗劣刮耳,聲線則朦朧錯亂。我有些濫情地把這個樂團的出現視作某種剩餘的抵擋,剩餘的暴力、怪異、恨意和傷心。〈Father Electricity〉以帶有Afro pop味道的鼓擊作為堅實貫穿全曲的基底,穿插人聲、吉他撥弦、鍵盤的喧鬧,狂顛之餘還是精心擺了一段夢幻美麗的旋律,在聽至歌曲後段(尤其是留空給節拍與旋律獨奏的段落)便有逐漸明朗之感而不覺被噪音壓迫,熱烈、熟爛且柔軟。〈Take Me In Your Army〉相對陰鬱如醞釀悶雷的天空,電吉他高亢而具有酸意的獨奏和模糊吟唱的鋪墊,間奏壓抑迴盪,寫不那麼滿卻耐聽無比,作為《Tyranny》的首曲仍然是精彩的開場。
而回到The Strokes(不免一提這個字的搏擊、震動或抽顫之意),我想我最在意的還是歌詞裡,Julian寫及「彼方」的傷感。我想歌裡的彼方不同於遠方,遠方必須走上好久的路,彼方像只是翻了座牆,同處一地卻再也不見。身處邊界、騎跨於牆的猶豫與困頓,或許才是取得我最大共鳴之處。比如他寫:
Don't go there 'cause you'll never return
I know you think of me when you think of her
But then it don't make sense when you're tryin' hard
To do the right thing but without recompense
或者是在第一段主歌他寫:
We can't help it if we are a problem
We are tryin' hard to get your attention
I'm climbin' up your wall
Climbin' up your wall
不要過去,過去你就不會回來了。這使我有點突兀地想起,讀卡夫卡《城堡》時非常在意的,和牆有關一個情節。那是K.和他的助手Barnabas行經的一段路時,K.在這座陌生小鎮看見一座教堂,猛然憶起了童年在家鄉的時光而湧起了一種強烈的鄉愁。然後K.看見一座高牆,他想起家鄉小鎮也有這樣一座牆,僅有少數幾個男孩爬上去過,而K.一直都沒有成功。但是在一個下午,一個空蕩蕩的下午,他獨自一人又試了一次,非常秘密地。而當他好不容易爬上牆的頂端時,K.放眼望去,小鎮縮小了的風景一覽無遺,伸手便能指認。這時他想,此時此刻,這世界上沒有誰比他還高了(Niemand war jetzt und hier größer als er.)
我將這個段落以原文抄寫了下來,儘管我也不太確定自己是被什麽打動了。是那在異鄉猛然墜入記憶的沉寂嗎?或是那一次一次艱難的,卻不知為何始終堅持的攀爬?或者是他站在那裡,像是窺見了整個世界的短暫瞬間,那種挑釁與滿足?或是牆的頂端本身對應整個卡夫卡迷宮的暗喻⋯⋯
像這種時刻我也逐漸困惑起來,那意味的究竟是一種遠行,還是圍困。
我想以The Voidz〈Human Sadness〉的一段歌詞作結:
Beyond all ideas of right and wrong there is a field
I will be meeting you there
「你不要過去,過去你就不會回來了。」
「在所有是與非之外有座原野,我會在那裡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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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月選歌標題皆取自夏宇〈空城計〉之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