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一種磨損。
連我打下這種句子時,都開始覺得老套非常。感覺很殘忍的時候比如開始冒出第一層涼汗,開始有過早的陽光,開始在傍晚的時候等車卻必須背對著馬路佇立在我的島上,任脊椎被曝曬得發燙。
天氣變熱比入冬還更容易使人發覺消逝:至少我將我整座衣櫃裡的毛氈燈芯絨針織厚棉和各式冬衣,一身體一身體地穿來南方城市,將它們蛻進我的衣櫃讓它們蛹一樣地懸在裡頭時,顯然就有什麼被浪費了。或者是我從家鄉返城的晚上,攤開行李箱後若將手背輕輕撫觸其中的衣物和水果塑膠袋之間,隱隱地會滲出一股涼氣,手輕輕一捏就碎。碎掉的東西也比如身體邊緣剝落的皮屑,我這麼說,衰老,放在三月裡聽起來便明確起來了。
三月是一種,小小的毀滅。
然而我不應在這樣晴朗的天氣裡說這些。我應該聽一些快樂的歌,在這座容易發病的季節。避免浮躁應該握緊一張沉靜如水的歌單,應該聽一些緩慢的歌,應該聲音低沈。應該用一種明亮的方式想像遠方:親愛的,我還有這樣貼身的春天得過,這樣地暖而且漫長。
Woods - Mac Miller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是甲蟲這個比喻?
這讓我想到的是我坐在房間的那些晚上,開一盞檯燈,黃色的光,在窗上留一個小縫,雨聲。我打開一本書,沒有看完,字母流過眼前,下一頁。
黑點爬上我的書頁,從左邊的摺角,到右邊,爬入書的脊椎,脊椎裡的骨節,骨節裡的氣泡,喀,闔上,氣泡迸裂。
或者是那些地板。磨石子,磚和磚之間是細細的金線,牠從我的右手食指出發,抵達左手,在地上拖行出圓形的軌跡。你會發現蟲牠越來越長。脆硬漆黑的體節,拉長,拉長,然後抵達,蜷曲起來。一顆球。牠從床上翻覆下來的時候一定也是以一顆球的方式在疼痛著。
以一顆球的方式困住自己。
後來我父親跟我說那個女人還是瘋了。那樣子的生活是怎麼損毀的?未婚,棕色捲髮,太陽和長裙,極白的膚色上,散落的斑點。
像是氣泡。會有另一隻手指將格里高壓扁,在我看不見的磁磚上。金色的裂縫。碎裂,體液,臟器和骨殼。
我問,那她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
季節。
沒有下雨的日子裡我聽著〈Self Care〉。Mac Miller在他的盒子裡脫去一只鞋,點起鞋裡找出的菸抽了很久很久。I’m treating me right. 在棺木的蓋子以刀刻字,Memento Mori,握拳,瞄準,擊破。這是個很奇怪的比喻不是嗎,反向地引用了鄔瑪舒曼在Kill Bill的逃生場景:集中意志,朝向死亡。塵土落進眼睛裡,掩飾淚光。落入虛空。Oblivion.
I just slide in and then I roll out. 聽幾首歌就要評論Mac Miller完全不公平,可是你看過他在早期作品錄影帶裡的笑容時還是會有那種旁觀者多餘的憐憫: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但我也並不否認晚期風格裡的困頓才是真正打動我的。我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兩年後把愛過的歌又翻找出來聽過。為什麼還是痊癒不起來?聽到歌時差點又要哭了,I just wanna lay down a little,他說。
我只想到致病的春天裡,那個女人竟也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
有人把她的殼輕輕、輕輕地壓下去了。雨季和花開的躁動之間。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是花豹這個比喻?
Random Haiku Generator - Sin Fang, Sóley, Örvar Smárson
寫不完的小說每一次修改都是新的沙漠。有時候沒有沙,有時候風特別大,有時後眼睛因為刺痛而無法直視遠方,有時候她們哭有時候沒有。
我始終著迷的,還是那個有鬼魂列隊的版本。祂們穿過她破碎的身體,凝視她裂開的額頭,乾燥的溪床上唯一的紅色河流。平靜地哀悼,妳,要跟我們去更遠的地方嗎?
在某些版本裡她疲倦異常且沒有原因。ㄇ為什麼要死呢?聚會上他們問我。我在回到房間的晚上沖洗自己時不停在想。她為什麼要死呢?並且那樣的自殺將死處理得沒有雜絮,那一定是要非常、非常用力,像一把準確的刀。
每一次的修改之間我都以為會是最後了。當我聽見一首歌有怪異(幾乎像被它所說「隨機俳句製造機」這樣詭異的存在製造出來)的歌名且是大調,竟然一瞬間就相信了這就是遠方。這就是我必須緊鄰著聽然後寫作的歌曲。
她的音樂一直以來都教我如何懸浮成一匹鬼魂,打轉,起舞,在手腕裡流出的黑夜裡沉沒。在二〇一九年的入冬,很容易就剝離的時候。《We Sink》裡的每一首歌都陰暗靈巧地讓人想寫作。「如何將你聲音裡的鬼魂兌換成字呢?或者它們只能是一種舞的形狀⋯⋯」比如〈Pretty Face〉裡輕巧危殆的敲擊如同踮腳在玻璃邊緣跳舞,比如〈Dance〉示範那舞必須自暴自棄得優雅,比如〈Kill the Clown〉在角落裡亮出刀和氣球,比如〈The Sun is Going Down〉擺置失速旋轉著的遺棄樂園。像是披著白衣散髮在房間裡迴圈,尋找可能的縫隙,鑽出去後看見一片荒原:啊,原來是另一座房間。
我岔題了。
與其他兩人在多年後製作的〈Random Haiku Generator〉卻無關於腐敗的身體或房間,更專注於沙漠,那一大座遠方的幻象。
那篇小說也是關於遠方的。為什麼我那麼在意大象呢?
行走,遠離,停滯。
他說,你應該要放下你的執念,執念干擾寫作。
所以我把那些列隊的鬼拔除。空蕩蕩的,剩下女孩和殺她的人。
大象還是在那裡。我執意維持這之中的暖意。〈Random Haiku Generator〉竟然是一首大調子的歌哪。下沈的琴聲,脆亮綿長的迴音,輕柔遙遠的人聲,這是我想要她坐在那橋上的水泥護欄,垂落的雙腳在空中擺盪時的樣子。我找到了我小說最終要抵達的歌。
Desert - Sóley
象群就要抵達了。
摔碎了的張沫躺在佈滿碎石的溪床底部,盯著紫黑色的天空卻感覺無比平靜。沒有風聲,車聲,磨損的聲音,什麼都沒有了。
她向側邊看,血流便沿著她的耳朵、眼睛,在溪床上積成一座淺淺的池塘。然後她竟然看見那隻小小的,被壓碎的龜,在灰色的草叢中也看著她,眼睛像兩枚寶石。
她又看見上面的堤防,緩緩地冒出了一個身影。一個短髮的女孩。女孩也盯著她看,身邊出現越來越多身影,有男人也有女人、老婦或者小孩,祂們列隊,注視著她,彷彿她也屬於其中一員。
——〈冰河公路〉節錄
住在城市的日子越長鬼魂的意象越發揮之不去。曾經我在另一個聚會上向他人談及作為創作者經歷的寶貴魔幻時刻。我早起的清晨第一件事會是拎著我的水壺,走過昏暗的走廊,蒼青色的光線流過腳邊,拖出長長的、濕潤而寂寞的影子。我是這樣比喻的:我走回房間,推開為不吵醒而未關上的房門,感覺一整條走廊的鬼,都平靜地尾隨著我回到我的位子上了。
聚會上像是沒有人聽懂,我明白那是我無法精確地描繪出,那樣一種介於虛無和暖意之間的感受。寫〈脊〉的時候是去年三月,至今這個意象仍揮之不去彷彿我注定得寫。我說逼哭我的作品都和鬼有關,比如短片〈Georgia〉自殺的女孩在深夜回到父母房間,脫下鞋安靜地躺回他們之間;比如〈鬼魅浮生〉;或者俗氣一點的〈陽光普照〉,我吃驚於自己還是被死者重返這樣老套的情節弄哭了。當然那並不是關於重返或再現本身,而是留戀,執念。「那些厲鬼為什麼會那麼恨呢肯定是因為有很深愛的東西被奪走了吧。」我說。「或許是說那樣的糾纏證明了祂是那麼愛這具生命而捨不得走。」
以及祂在場的不在場。當我說我如此希望我在那些早起的清晨,一個從黑暗裡找到我的手和腳,將它們組裝起來,然後緩慢地將我的腳懸在床邊時,我是多麼希望有一隻冰冷的手從床底探出,緊緊抓住我的腳踝。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你恨我就好了。如果你能以恐懼告訴我怎麼愛這座人生,我會不會就這麼孤獨了?
這是我去年寫的句子,當我察覺這些念頭,從來沒有被驅離消滅的跡象。
我們只在地球住幾晚 – Osean
降落。
在那黑色的盒子裡,水母也似的藍色光暈自前方的舞台發散,整座房間裡的人隨之晃蕩,地面和空氣被煙霧、合成器和唱腔軟化,悄悄起舞都會有什麼被拉得綿長。走出盒子時鋪著磚的路面被影子所切片,我們並肩行走忽明忽暗的臉孔裡,有一種介於滿足與可惜之間的神情。一種介於短暫與永恆的神情。
我們滯留。另一個晚上我們的燈盡數熄去,停擺的電梯和失效的走廊燈光困住我們,於是在漸漸暗下來的傍晚、光線逐一從窗口被抽拉出去時,我們依傍著房間剩餘的光暈,開窗讓更多的風和聲音進入。外頭的世界隨著入夜混亂了起來,卻像是比什麼時候都還遙遠。在那文明斷裂的幾個小時裡,我們變得與一切無關,只是在這昏昧混沌的地方,短暫地棲息幾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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