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個世界裡所有的「親人」與「熟人」加總,大概只有江承林能在無意間與丁守道會心,了解那種失落或錯過什麼的心情,畢竟,當初決心親手將這孩子送上另一條全然不同的道上展開學程是萬不得已一試的抉擇。若無意外,自己一輩子是個學人,玉成是個愛智好奇、領悟力不錯、課堂上聽講往往能舉一反三的孩子,他自然不希望關情的後輩此生拿不出一張世俗承認的學力證明。但當時⋯⋯當時那個狀況,玉成那毛病讓他由衷不安,覺得是需及早矯治的病態。早些年,他得知國民政府公函各校試辦夜校,以助戰時失學的人口有機會重返校園接受教育的消息時,心情著實騷動,每回去信,總提這事,熱心敦促玉成為了畢生前途自作打算,不必拘於人情,但日子愈長,他愈覺得丁師傅是個實心意的人,尤其瓦屋裡玉成叩了三個頭認了養父之後,他實在不忍把這人當作一件用過即棄的工具,依私心鼓動玉成半途棄了手藝復學。玉成每封來信、每次到訪,文辭、言談間,都顯見那愛智、好奇的根性未減,後來見這初成的男子捧著書時依然一派安閒儒雅,手藝有了、接著店也有了,十分心情,有七八分繞著店裡、家裡的事務轉,他便放心撒手,全當埋葬了一門心事,從此絕口不提。有時他會想像一下,人在過往至今的路途中,會有多少心願像這樣不情不願地被埋葬。偶爾為校務北上,不期而訪,見前檯只有惠娟,得了眼色便一頭扎進裡頭找人,乍見熱氣蒸騰的廚房裡那男子在幾口大鍋間操持忙和的背影,汗衫、短髮,全像在水裡過過的,几角邊上擱著一本吸飽了油氣、水氣,垢膩的「歌德文選」,真痛惜勞力活計磨耗青春,若再知這人把所有的遺憾全留在夢裡、轉化為內心深處的制服情結,不自覺地在一次次渴羨的眼神中傾洩流露,那麼當初的抉擇該成為他一輩子的罪疚了。
台北漸漸不是他從前認識的台北了,地方漸富理所當然地變化著城市的面貌,與他最初立足的,幾乎是兩個世界。現在他得在一棟棟的樓房間,循著門牌才能找到丁師傅和玉成的板鴨店。新時代裡的舊活計,即使技藝再純熟,理所當然地不期望他人欽羨喝采;生意再穩、利潤再丰,也不見什麼足以傲人、傲世的光華。生活史中每一筆大事紀、每一次關鍵性的突破、由衷欣慰的變化、令他們自傲於不愧此生的成就,在這世界裡的投影就像一片樹葉飄入塘坳時所激起的漣漪,三圈兩圈地在深廣水域的表面靜靜漾開,所欲與所求、所求與所有之間,狀態十分圓滿,動線非常美麗。人事時地,一片和諧。當江承林提著水果籃氣喘吁吁地登上一棟五層樓高的新式公寓,見著開門迎人的那幾張熟悉的臉時,老覺得差點什麼祥瑞來證一證這小天地裡沖天的喜氣。
丁守道敞開了所有房門,一間一室地為他介紹「這是客廳」、「這是飯廳」、「這是廚房」、「這是師傅的房間」、「這是惠娟的」、「這是我的」、「這是廁所」、「這是陽台」⋯⋯的確,一眼識得出的,其實不勞人導遊,客廳是客廳、廁所是廁所。江承林從進門起,臉上的笑意就沒收過,敞開心懷分享他們有家有室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