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他再去翻那些課本,羨慕藏深了,外顯於態度上變為一種審議、批判的眼光。譬如他翻看尤其是國小的國文課本,心裡會忍不住嘖嘖搖頭:「太淺了,我六歲的時候,家裡大我三、四歲的哥哥們都開始讀四書、唐詩、千字文了,現在人千方百計地把孩子們攆進學校,就學這些東西⋯⋯」至於新學科,否定的心意還是有的,只是編排不出個自己覺得可信的道理來。
六歲之時的記憶其實像一張張配上了模糊聲音的畫片,不太平的太平日子裡,四合院裡整個白天很靜,唯有側邊的廂房傳揚著人聲、書聲。他知道哥哥們在那裡,每猴起性子來吵鬧,母親和屋裡其他在記憶中失卻了身份的女人們總是口逕一致地哄他「玉成乖,哥哥們讀書。」他記得農曆年前那合院裡四處亂竄的人影和火光,母親死摟著他們⋯⋯他記得那一夜的氣息,空氣裡的味道、母親懷裡的味道;他記得山坳裡的小破屋,他們都在屋外,哥哥們幫母親升火造飯,自己坐在一個男人膝上哄著他一字一句地唱唸歌詩;那男人不是父親、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他記得火車,記得陌生男女可怖的人味;他記得被人群擠脫了那戴了只玉㻿的手;他記得⋯⋯其實他甚至連他們長什麼樣子都不太記得。
那時他還不識字,但他記得書聲,書聲和記憶中那座合院、合院裡每個人的笑臉、和他曾擁有的一個世界是同存同滅的。
大概沒有任何心理學家會以這些人身背景為依據,斷言「是出於補償的心理機轉」,證據模糊不論,這種判斷完全沒有意義。至少對嗜書人本身沒有任何意義。幸而在這一方俗情裡泡養的人們很少會認真追問「無事讀書」的理由;不幸的是,這並不是因為寬容個人主導的興趣領域,而是因為某一種成份同樣複雜、根由甚至更深的「輕視」。他們依一份根深柢固的世俗實用觀點,由衷看輕那些看不見任何用場的事,把所有願耽情者的動機一概歸於「打發無聊」。對於純綷的休閒、娛樂、游藝、玩好,這是他們唯一看得見的「用場」,如此,以「讀書」來達成「打發無聊」的目的就更可怪些,世界上有那麼多打發時間的途徑,你這人為何偏偏傾向於看起來比「無聊」更無聊、一點也不樂乎的那一種呢?丁守道對此特不耐煩,倒不因為這些如他們口頭上無辜宣稱的「我就是不明白」,而是他後來發現這些人次次在你醉心閱讀的時刻,以一種萬分天真的困惑,魯莽地把你從那裡面拎出來,次次宣稱「我就是不明白」時壓根兒沒有半分心意想弄明白。當他捧著一本小學生課本或招生簡章興緻盎然地翻閱時,旁人這種加深、加重了數倍的「不明白」簡直讓他覺得就算傾盡八輩子的智商也明白不過來。
幸而,師傅不是這種人;惠娟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