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尖
水汪汪大眼睛卡通人物,打翻的收納箱滾出各種缺乏組織的線條和團塊,不乏屎尿和更為超齡的體液。全塞進水管內在廁所裡燒衛生紙,看煙霧偵測器噗哧噗哧地把它們重新生出來。所得的產物跟純真無緣,卻也不是捏造的童趣。如這次「流行涵的生活」展,將大量的鄧詠涵作品聚集在一起時,你會更容易感覺到這些繽紛表象之下都有共同的根莖。為什麼它們同時帶來慰藉與不快?它們的本質到底是什麼?
訪談開始前,鄧詠涵拿出一個裝滿小冊子的資料夾,那個瞬間我們便知道所有的問題與解答都在裡頭了。
I 神遊
小冊子是A4紙裁切後以釘書機釘起的小學時代手稿,她畫給自己的漫畫或繪本。一般創作者出示自己童年時期的作品不外乎是為了證明「我從小就喜歡畫畫喔」,這些作品就像受精卵的影像,其實無法說明其成熟期的體態和精神。但鄧詠涵的狀況不同。她拿在手上的是貫穿她所有創作的原始碼。
身為家中獨生女,她度過非常壓抑的童年,缺乏爸媽關愛,在學校也沒有朋友。「我是看動畫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有愛、希望、勇氣的,從那時候我就把這三件事當作生命真理。」虛構/創作不是她表達或溝通的手段,而是在與現實世界溝通斷絕的情況下,賴以為生的糧食和篝火。想踢足球但沒有伙伴?那就攤開爸爸從大賣場買回來的影印紙,畫出自己和角色,與他對話、玩耍,在過程中建構出越來越龐大的世界觀,拓展自己的經驗,滿足情感需求。因此,她稱這些角色為「我的朋友」;不是中性的「我畫的圖」,也不是時下某些青少年愛用的(即使不影射支配關係,起碼也點出因果關係的)「我的孩子」。當年她身邊幾乎沒有人知道這些「朋友」的存在。
植芝理一《謎狐怪童 精靈篇》提到,遊(玩)在古代指的是神遊,是與神成為一體的咒術行為。對鄧詠涵而言,畫圖也許有同樣的儀式性。
「我還記得家裡第一次要送我去上英文課那天下了很大的雷雨,我也是第一次坐我爸機車後座,非常害怕。我剪下自己畫得最滿意的公主捏在手上,讓她陪我。那個真的是我的天才傑作,我非常非常喜歡她。結果在路上手一軟,她就飛走了,我後來一直哭一直哭,而且到現在想起都還是會很難過,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個朋友。」
會想重畫那個角色,讓她回來嗎?還是覺得重畫就不一樣了?
「會覺得重畫就不一樣了,就不是她了。」
II 雜食
孤獨地延續篝火想必需要許多木柴。鄧詠涵一路上的閱讀量極為龐大,懷著末代非網路原生世代的飢餓感和不擇手段。
小學時代她會泡在圖書館裡看漫畫和繪本,也會趁補習班下課時衝到很遠的生活百貨去買漫畫。沒有太多零用錢的關係,她每買一本就會看個三個月,當時也不知道漫畫租書店的存在。「印象中第一部看的漫畫是《我們的仙境》,女主角因家暴產生人格分裂,用這些人格來保護自己,看了就覺得......我懂妳!」
「然後《純情房東俏房客》是我的性啟蒙,看了覺得色色的好爽,回家後就畫了很多色色的圖,但想到爸爸看到一定會很生氣就全部都撕掉了。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愛,漫畫裡當然也沒有那樣的畫面,但我就想像他們會做更超過的事然後畫出來。我到現在還是覺得很酷很想看看那時候到底畫了什麼,可惜都沒有留下來。」
人很難描寫自己經驗外的事物吧?
「對所以我畫的是一種架空的做愛(笑)!」
得到網路這個工具後,立志要盡可能看遍所有動畫的鄧詠涵開始地毯式搜索情報,結果發現了以催淚劇本聞名的戀愛遊戲公司Key社,不惜用撥接上網載遊戲載了一個月。(大哥哥大姐姐們請用買的喔。)Key社將九○年代中期抬頭的「深刻化悲劇性削減色情性」的本末倒置型戀愛遊戲發揚光大,締造銷售佳績,後來甚至替早期遊戲推出了刪去色情橋段的普遍級版,也發行只有普遍級版、更聚焦於家庭關係的「CLANNAD」。它們想必向鄧詠涵提供了許多淨化導瀉。
還有一部影響她至深的作品,那就是小花美穗《孩子們的遊戲》(原譯名「玩偶遊戲」)。
「我到現在還是每幾個月就會重看一下。動畫的呈現比較兒童取向,比較戲謔,但漫畫後面其實都是在講每個小孩背負的痛苦。我對紗南很能感同身受。後來去看我小時候的照片發現自己也都沒在笑,沒有人教過我什麼叫笑。」
大量接觸動漫畫後,鄧詠涵開始畫同人二次創作,也開始電繪,並對萌系風格產生憧憬。
「像是『
To Heart』那樣。現在也是覺得可愛的女生很重要,一定要很可愛!心裡有個宅男。然後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玩具就是photoshop,超好玩。我身上還有一個刺青是刺photoshop。當時也沒有什麼教學,所以我自己想盡辦法研究、查各種資料,想要畫得跟他們一樣。一直在訓練自己。」
這一時期她也試圖製作戀愛遊戲、會跑CWT,聽起來完全走在御宅的正道上,那又是怎麼歪到《Sorrowful Spy》那樣的路線去的?
「當時動漫畫給我很強的影響,但我其實同一時間也還是會看繪本,會看書,相當雜食。進了復興美工之後有段時間我迷上韓國的獨立插畫,他們用簡單圖像來表達哀傷的方法非常對我的胃口。我存了很多那種類似心情小語的圖片,然後會用盡一切手段去查這些圖到底是誰畫出來的(笑)。」
「大概高三的時候我查資料偶爾查到橫尾忠則,又得到很大的啟發,怎麼可以這樣用色!?從他那裡接著連到寺山修司等等日本地下文化那塊,也發現了漫畫雜誌《GARO》。後來經過一段休息時間後,等到我再提筆時,現在這個方向就成形了,漸漸找到自己最喜歡的表達方式,然後去精煉它。」
III 心路
看到上述激烈蛻變過程後,我們不禁在細數鄧詠涵近期作品前,先和她聊起了創作時期與創作者的關係。有些創作者透過容易陷入自我懷疑,有些人透過自我否定前進,有些人認為自己當下畫的東西永遠優於前一個時期,演化階段不值得一提。那麼她又是怎麼看待階段與轉變呢?
「我不會想要否定自己的某個階段或認為自己可以畫得更好,每個時期畫的畫就像每個時期交的朋友,長得不一樣,但都是朋友。我希望交到朋友、被人接納的念頭真的是很強烈,但同時也知道,有些事情就連透過語言、表情也難很傳達,溝通是會帶來挫敗的。
但畫畫不一樣。畫畫時,我覺得自己透過作品完整的顯現,如果能被理解是很開心的事情,但不被理解也不會感到痛苦。
除了像朋友,畫畫對我來說也像一種信仰,我一面畫一面在上香。拜的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角色。他自己會告訴我他想去哪裡,他要做什麼。我事先不會知道自己要畫『什麼』。」
這有點像是幻想朋友吧,小朋友對幻想朋友的希望,都會被置換成幻想朋友自己的願望。
「也許吧。另外我也很喜歡演戲,扮演角色。也喜歡觀察別人,想像自己和他變成朋友會是什麼狀況,那個『別人』就變成我的飾演對象。」
那麼畫技呢?在台灣,一般人鑑賞作品時經常以畫技為主要的指標,在這樣的環境下,風格抽象近似兒童塗鴉的鄧詠涵又怎麼看待技巧這件事?有沒有想過要提升畫技?
「國小的時候有想過。很感謝自己國小有在練畫,今天才畫得出那麼多東西。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什麼是透視,畫不了透視正確的圖,但起碼自己想畫的東西是畫得出來的。例如側臉,小時候就花了一、兩年練習,希望畫到H Game(色情遊戲)水準。」
技巧有助於再現客觀世界中的事物或觀看經驗,但對鄧詠涵而言,如何建構自己的心象世界、完成一種模擬溝通或溝通的替代品是第一要務,台灣人給予「技巧」的掌聲不會成為一種誘惑和路標。「我要一個蛋糕在這邊,這(小學時的作品)就有個樣子了啊。我看得懂,那就夠了。」
自我的維繫是畫圖的出發點,也是最終目的。因此與他人合作變成她痛苦的根源之一。接到海報設計修改指示時無法接受而辭退,或甚至國外合輯邀約給她題目「火」都能讓她發火。先前擔任兒童美術老師時,必須畫出幼稚園和小朋友都能接受的風格範本,她也感到萬分痛苦。
「不過我後來去看了坂本龍一的紀錄片,發現他幫別人做的東西還是很好聽啊。在跟別人合作的過程中反而有機會走出新的路,到達自己一個人沒有辦法到達的地方。現在比較能接受這種磨合了,但還是不太希望以這為本行,畫畫對我來說是太珍貴的事了。」
IV zine路
從兒童時期開始,畫圖便與精神盤根錯節,累積作品無比大量,隨著年紀增長還多了影像拼貼、攝影等等,但鄧詠涵一直沒想到要發行作品集。最直接的推手其實不是台灣逐漸興起的獨立出版風氣,而是加拿大藝術雜誌《Editorial》。她在投稿雜誌的五個月後收到回覆,同時得到建議:「要不要出成zine?這樣我們報導比較有切入點。」完成第一本zine《Sorrowful Spy》的三年內,她製作了十幾本刊物,成為台灣地下文化圈最活躍的奇才之一。
以下是她對自己重要作品的自述。
《Sorrowful Spy》「這時期的畫比較受到《GARO》的拙巧(ヘタウマ ,爛得很有韻味之意)路線影響,圖本身比較明快,沒那麼雜亂。影像拼貼的製作邏輯有點接近meme圖;我跟
蘇森弘以前就很喜歡用photoshop把圖弄得美美的,所以累積很多合成圖片。」
《愛的噴發》
「做完第一本刊物想到:我以前不是想當漫畫家嗎?可以自己印啊!就畫了這篇作品。我是畫完一格想下一格,沒先把故事想完,最後再想這整個故事是在幹啥。我的原稿跟小學的那些A4影印止繪本一樣是一整本訂起來的,我就拿去給人家掃瞄,結果他連背面也掃了,我看了覺得很好笑,決定保留那些背透的圖。算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激愛碰碰車》
「做《愛的噴發》同一時期,我喜歡收集福和橋下賣的色情刊物。當年拍的沙龍照都非常美!收著收著某天想說拿來畫畫好了,成品非常好笑,所以我也拿來出成了刊物。」
《做月餅》
「有個時期突然想要用蠟筆這個媒材畫圖,那一系列集結起來就完成了這本。」本書畫面表現仍相對具象、俏皮。書中也有她兒童期的作品,書名來自翻印的學校作業。
若以此四書為鄧詠涵前期作品,那麼共通點便是性意象鮮明。她甚至在
《Editorial》雜誌的訪談中直言:自己最愛畫的就是屌。不過往後作品中,性意象雖未消失殆盡,但已不佔據支配性的位置。「先前會畫當然是因為喜歡、好玩,動物本能地丟出這些元素。不過後來情感面有一些打擊,生活一團亂,腦袋突然開始發育了(笑)。以前認為次要的事情,順位產生了一些改變。我開始去讀一些哲學、宗教思想方面的書,老子之類的(笑)。所以說,雖然我還是喜歡性的要素,它們已經不會在我的作品中佔那麼大了。」
《千高原上的妞妞》
色彩的明度大為下降,變得混濁,黑色塊和粗輪廓線,組成角色臉孔的幾何圖形崩解、扭曲,儼然是從大片精神汙染中採集來的樣本。
「這時候生活爛到谷底,悲傷到無地自容了。其實我覺得以前的搞笑對我來說只是一種防衛機制,就像《人間失格》的主角那樣。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大家不要揭穿我。先前我還撐得住,所以畫也反映了我把某些情緒收拾好的狀態;但到了這個階段,我已經不再把持了,這些畫告訴大家我就是這樣的人。原本我畫開開心心的圖確實接到了不少工作,但到這個階段我才覺得,我真正自由了。」
《暗處》
「這些作品是我每崩潰一次就畫一張,邊畫邊哭。例如跟朋友吵架就趕快畫一幅,不知道怎麼打字下去,那就畫畫吧。《千高原上的妞妞》是用比較迂迴的方式告訴大家:我受傷了。但這本就是直接道破。我發現在畫上寫字很爽,像一種意識流書寫,黑狼黃大旺簿仔紙的那種感覺。這可以給我很大的抒發。現在已經從那個谷底走出來了。讀了很多書,覺得世界就是這樣,沒那麼嚴重,沒事了(笑)。」
《麻吉世界》
「跟畫圖一樣,我一直會拍一些生活中好笑的風景照。後來受到『
傻瓜書日』邀請,我就整理集結出這本書了。像這本《怪人怪事》超怪,裡面都是講國外的宗教習俗卻冠上一個怪人怪事.......然後這個是《守護甜心》的跳蛋(笑)」
V 「流行涵的生活」,麻吉隊登場
除了精選原畫和電繪噴印作品之外,貫穿主視覺、預告影片、並在展場擁有真身的「麻吉隊」也非常搶眼。
「我最早設計了一系列角色,畫出設定稿。有些人的名字很自然地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就趕快記下來,想像他們每個人的個性。後來決定把他們捏成黏土送給我的好友,我的麻吉,所以就直接叫他們麻吉隊。展覽結束之後就會送出去,都說一、兩年了(笑)。這些角色的故事也已經在我腦中演了一遍,希望接下來能把它畫成漫畫,而且是主流的漫畫。」
浮宙星:樂天派,愛喝水,但喝完馬上會流淚,需要一直補充水分。大家總是以為祂哭了,浮宙星就會說:「只是流失水分啦!」
命運阿空:不管發生什麼都說是祂的錯,想很多,容易自責。
卍吉:無時無刻充滿佛光滿面的笑容,充滿大愛,總會溫柔的跟命運阿空說沒關係反省就好了。
太陽拉:愛欺負人,又色色的。(會欺負命運阿空,總愛酸他)
P仔(左)與Q仔(右):P仔與Q仔是同一個人。P仔抽著名為Q仔的一根菸,並以祂為本體發言。Q仔一直在生自己的氣——生氣自己為什麼要生氣,而感到更生氣。
道寶:會在重要時刻出來講道理的知性麻吉,無所不知。
符文小子:無時無刻都在躁動,三分鐘熱度。
大波羅:一直在曼陀羅的狀態,拿著菸斗(也不抽?),從來都不講話。和小蜜多穩定交往中。
小蜜多:小蜜多負責翻譯大波羅的話給大家聽,個性不明。EX:大波羅的意思是⋯⋯以下略。大波羅跟小蜜多穩定交往中。(小蜜多是捆綁系)
王聖三:偽麻吉,只會學別人講話,沒有自己的意識。
美美:藝術家,為了做到想要的事情會不擇手段(例如創作時偷拿別人顏料還被監視器發現)。跟藝術玩偶是麻吉,能在重要時刻畫出邪教精神體,讓大家知道祂們的真面目。
菩豆:偷偷在觀察每一個人,非常神秘。覺得大波羅很酷。
叭朵:吐嘈擔當,自己也覺得不太適合。
涅比:門面擔當,傲嬌。
羅蘭七特跟羅蘭九特:雙胞胎,據說有一個很有名的哲學家弟弟,很聰明。
麻祖:麻吉的祖先。(也有人稱麻佬、麻咪)有許多種型態,千變萬化。 以下兩種也是型態之一。
真玄子:「玄機!」「玄奧!」「玄妙!」只會講玄字的真玄子。
宋大偉:宅,夢想有一天能夠成為一隻哈姆太郎。
芭比輪:有兩顆頭,說起自己的事情就停不下來,也沒把大家放在眼裡,個性極差。
雙胞胎:從不同平行時空而來的兩個人,一起取個方便好記的名字,詳細身份未知。
見再:來自遠古的童話故事⋯⋯帶著詛咒與傳說⋯⋯
誰啦:雜魚。(連黏土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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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是會告訴自己一定要繼續吸收東西,不能停滯。感覺想看的東西這輩子永遠看不完。」
在時間感逐漸消失的訪談(以及整理本文)的過程中,她(以及被錄下後又播放出的她的聲音)拋出了這麼一句話。那代表我們可以恆久地觀測鄧詠涵這部神話耕耘機的活動,也許她一個不小心駛出界,連你閉塞的生活也順便削出一個洞。
註:本文標題〈我說了這麼多的話我要說重點囉〉挪用自鄧詠涵小學時期自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