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返家的路上有些後悔受傷的事在信裡一個字沒提。一年多來,他次次著中華民國陸軍軍裝放假,都是理所當然地以軍人的一身榮耀挺立在家門口等著丁有貴幫他開門,作了十全的心理準備接受笑臉、親暱的拍打和「是條漢子了!」這類陳腔老套但不可缺的迎接詞。那年頭「漢子」是所有成年雄性內建的形容詞,這回,他懷著一點點慚愧頂著這個詞,眼見丁有貴臉上風雲變色,一疊聲問:「怎麼?掛彩啦?」「怎麼回事?」「傷得怎麼樣?」問句如流水啊,丁守道只得回饋一疊:「沒事沒事」「就是打了一架」「好得差不多了」「真的沒事」守道突覺得那音節滑稽,忍不住想「這倒可稱為“家常流水對”。」
丁有貴知道軍營裡那點事,真正幹起來不為錢財、女人、不為惡意栽贜陷害,再要命的火氣都是記不上仇的小事,這一點彩若是掛在自己頭上,這樣大驚小怪說絕了不可能,只不知怎那麼心疼守道根本不是個軍人,覺得竟有人拿這套對付一個書獃簡直天理難容。理性問題:「為的什麼事?」「招了什麼人?」主要確定留不留禍根。守道親親暱暱地把他往屋裡推,笑答:「放心吧,倒楣不過一點,我從頭到尾就是個拉架的。你和惠娟哪天若是上廟裡去,替我說一聲,保準什麼事都沒有。」問心說來,守道信鬼不信神,倒不是狂妄,而是謙卑,他信不過像他這樣一個小人物,能有什麼理由勞煩大神插手幫忙。一人事、一肩擔,實在擔不起呢⋯⋯寧願仰仗交情、義氣,拉個信得過的情親之人一同頂著。這麼說說,因為知道丁有貴和惠娟都信,讓他們做點什麼,託心安情。丁有貴鄭重點了點頭「是了,該的,你信裡也不提一字,我早點去求個平安。來,看看傷。」守道乖兒子似的揭開紗布,惠娟見七針錬緊了一道傷疤,蜈蚣似地躺在額角,咬牙便罵:「你們營裡縫人就這麼補破爛是的?這疤還平得了?都破相了!」說完豆大的淚珠串線往下落。守道挺感動的,嘻皮笑臉地掩去那柔情,拍了拍她的手「沒事,大男人,只要卵泡不破,破相怕什麼!」惠娟臊起來呸他一聲,臉色變化之俏,與那雙還帶著淚的眼竟然毫不違和。丁有貴仰天白了一眼「天底下男人,只要進了部隊都一個德行!真是怪了。」
父女兩人送守道上火車回營時,丁有貴撫了撫他鄭重叮嚀:「經一事,長一智,以後知道了?少摻和。乾爹也不是不讓你講情重義,不過自身不保,我們拿什麼去講情重義呢?」惠娟想起了什麼,又說「我明天備牲禮到廟裡去,你還有什麼想的沒有,我順道提一提?」
守道受問,一時啞然「還有什麼想的沒有?」能信仰的人真幸福,好像他跟諸天上神、武聖帝君很熟似的,諸事不遂,原因只差「忘了跟哪個有能力幫襯的熟人提上一提」。再一個月就退伍了,還有什麼想的。守道看著她,認認真真地說:「求夢裡平安吧,能夠的話別讓我再作惡夢了」,因請願者笑得坦然,惡夢也的確妨人安眠、令人困擾,惠娟不疑有他,慷慨應承。
他是真不想再在男人堆裡夢見女人了。但這個願望何可能涎著臉請求哪方神明施力為他化解?他在火車上想「如果惠娟知情,那禱詞該會是怎麼樣的」時,自己都禁不住苦笑。他總是夢見營中寢室空蕩著,下午的光線靜得奇異,所有人不知都哪兒去了,潔白的軍床上夢眠中一絲不掛的女人背向橫陳,夢中的自己像被勃發的性慾燒灼得忘卻人語的狼。各種性交的體位翻覆折騰,他從來不曾抵達、從不曾在軍床上遺下證明,盗得一身夜汗醒來,次次覺得不如去死。
放假的活動中,大伙兒去的地方他無有不去的,獨娼寮除外。當他們一一被招呼進門,他轉身踱進冰菓室,看電視、聽廣播、和女人們搭訕聊天,搭不著話的時候就搗糊眼前一盤四菓冰出神,不動聲色地隻身上溯於遠古遠古的腹地,造訪那裡曾經有過的一張床,貪婪病似地拾掇床邊散落的每一細節,把它們依時間串起來,成為一個有始、有終,可以向自己講述的故事。但入夢來的女子從來不是荷姨,沒有一片膚色連著遠古的日光與大海的香氣。某日清晨,他自雷同的夢中醒來,發現軍用內褲中意外地柔馴,下體一片冰涼。從那天起,中華民國陸軍二等兵丁守道再也沒睡過那樣的臥舖。他退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