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我與汪惠玲(曾任荒野秘書長)及陳楊文(他擔任荒野國際事務委員會總監)三個人代表荒野到香港開會。每天晚上總是捎些美酒點心,在旅館裡聊天,楊文曾「酒後吐真言」,提到他之所以走上生態保育這條路,是因為他出生在現在是自來水博物館現址的水源地,直到國中才搬走,他對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具有使命感,想維護原來的自然與美麗,避免因人為不當開發而毀了……
剛好過後沒多久,荒野與台北市政府合辦「為大地療傷」的植樹活動,我當面向馬英九市長提起希望與自來水博物館合作的事情。結果第二天,自來水處的副處長就打電話來問我他們要如何配合。
這是水源地定點觀察小組的源起。
結果原先只以專業角度協助荒野的楊文,很熱心地參與每個月的自然觀察(以及更嚴謹的學術調查),並且主動提出,他願意擔任這一組的組長,負責培訓一批可以具專業能力的解說員。原本不碰行政與訓練工作的楊文,只因為要回應生命中的使命與呼喚,願意到的第一線擔任解說與訓練工作!
這個例子給我很大的啟發,只要我們找到個人的使命與呼喚,一個人能發揮的力量是無窮大的。
有人曾刻薄的說:「很多人三十歲就死了,只是六十歲才埋!」意思是,很多人在二、三十歲就失去理想,他們變成自己的影子,以後的生命只是不斷的一天天重覆自己,只為了賺錢而工作,以物質的消耗麻痺自己的靈魂。
為什麼荒野人看起來都這麼熱情,這麼有活力?
因為荒野人都是真正活著的人,都是心中有想望,都是懷抱著理想與使命的人……
因為有限,才得以成就無限
常在親朋好友之間,常聽到一種說話的模式:「因為……所以才無法……」
這表示人類的有限性。因為忙碌,所以無法參與;因為要養家活口,所以無法實現理想……人類的生命實在非常有限,生存的條件實在非常嚴苛,這些也實在都是事實,不過,在想著這些現實的無奈時,卻想起一個有趣的例子:美國的普林斯敦高等研究院是專給一些教授研究的地方,那些教授們不必負擔任何塵世瑣碎的勞務(如在學校任職免不了的教學、考績……),擁有最好的待遇與最好的研究環境,不必有任何責任或義務,只期望他們為人類文明再貢獻一些。(能被聘到此研究院的當然是過往已有非常超卓的創見與貢獻)。
可是吊詭的是,一旦免除所有可能的藉口之後(比如教學太煩沒空研究……)那些大師們竟然沒有再有什麼偉大的創見。(那個研究院裏最著名的一位學者就是愛因斯坦)。
很久以前看過一篇科幻小說,假設人類生命變得無限長時,結果是喪失了所有的渴望與進取創造之心,換句話說,沒有死亡的生命,就等於完全沒有生命,它只是一種固著的狀態。
生命的可愛,就是它的有限,自由的可貴,就是生命本然中的種種限制。
中國詩詞中的律詩絕句詞賦對話,是在多麼嚴苛的限制下創作,在如此窒礙的限制下卻有多少奔放意境的超卓的作品產生,可是一旦所有限制取消之後的新詩,卻反而喪失掉文字的魅力。
有了這些思索,當我要再說:「因為……所以」時,就會再進一步質疑自己,當去掉了「因為」之後,是不是真能做到那個「所以」?
因為有限,才得以成就無限!
荒野人的活力,荒野的文化,就在這最惡劣環境下,以最有限資源發揮最大效益中展開,就是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是這種盡其在我的蓬勃生命力。
願做唐吉訶德式的玻璃
曾經有一位聽障的朋友曾這麼說:
「我以前是全聾,我看到人們站起來,做著各種旋轉動作。他們說那是舞蹈。在我看來倒是很荒謬──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了音樂。
現在同樣情況的,我看到許多荒野人在自然裡感動與哭泣,並且為些匪夷所思的目標在行動。我不明瞭,但是我有耐心,我正在等著我的心活過來。」
我自己常常覺得,許多感覺很難述說,許多體會很不容易表達。或許,所有人生的經驗都是如此吧,時機未到,說了也沒用,但是一個聽得懂的人,我們似乎又不必說了。
那麼,難道我們什麼也不必做嗎?
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約翰謬爾曾這麼自我期許:
「我在有生之年只想誘導人們,
觀賞大自然的可愛,
我雖特出卻微不足道,
我願做一片玻璃,
供陽光穿透而過。」
多年來,我在荒野裡沉思著。認為在荒謬者與感動者之間,應該是有些什麼事情是我們可以做的吧?
想起我最喜歡的一部小說──唐吉訶德傳。其中有個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那位夢的騎士身旁的隨從,矮胖又粗俗的農夫sanko。當唐吉訶德一次又一次地向風車挑戰,一次又一次去打那不可能打敗的敵人,他是個無視於現實的夢想者,他的視線看出去的世界是有許多盲點與死角的。相對的世俗又現實的samko卻在一次又一次與唐吉訶德的相處應對中,逐漸有機會透過唐吉訶德的「鏡片」,往另一個世界望出去,雖然他看的沒有唐吉訶德看的那麼真切,但是,一旦他看到了,體會到了,也會知道,那個世界一樣也是真實地存在著。
或許荒野就是那一片讓陽光穿透而過的玻璃。,從靜坐、沈思、反省中,或許我們會體會到「萬物都是一體的,別人就是我們」的生命真諦,就如同古代祈禱文所寫的:
「我知我和至美合而為一,
我知我和同志合而為一,
且讓我們的精神化為繁星,
且讓我們的心化為世界。」
或許,真理只能逼進,無法獲得,有限的人類是不足以言「永遠是什麼」。
我願,學著以超然寬容地心情去看待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但另一方面,我也願意盡情發光發熱,痛痛快快地在人世間大玩一番。
我想,人的一生大概就是這樣,在對立中求取協調,在競爭中找尋平和,在疾進中深情回首。
你痴也罷,你放也罷,你冷也罷,你熱也罷,上蒼總是讓你在不同的位置去觀賞世界。
生命是一場邀請,千萬不要錯過豐富多采的人生體驗。
常常在兩極之間擺盪。
和大伙一起轟轟烈烈地完成些事是我喜歡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卻又需要非常大量的獨處時間。
本來以為自己很怪,直到看了卡謬所說的一段話我才釋然:「要了解這個世界,有時必須離開它;要對人類有更好的奉獻,偶爾必須和他們保持距離。然而到那裡去尋覓這必要的孤寂,這夠大的喘息空間,讓心靈集中力量,重獲勇氣?」
有老朋友曾來信這麼形容:
「於你,我看像一泓深廣的湖水吧!
似浪漫而又保守,時有起落又恒常寧靜。
陽光下春日中,你會把自己裝扮得容光煥發,
風雨飄搖下你卻能老僧入定,水波微驚。
會為紅塵所擾,也能無慾而剛。」
這位朋友造字遣詞太厲害了,我只是覺得自己矛盾得很。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真心地說「我是一個又害羞又自閉的人」時,在座的朋友都會哈哈大笑?
以前,在每個寒暑假,總會找一段時間獨自隱居在學校旁的農舍中。
看看天空,數數雲彩,翻翻閑書,作作閑夢,洗洗衣服,人是需要空白的。
有空白的日子真好。
總覺得自己在飄泊浪蕩,許許多多的夢都駐留在心底,也就是偶而撩起或那麼驚鴻一瞥才能尋著些源頭。
離開學生生活,沒有了寒暑假,在忙碌緊湊的生活中,愈是感覺到,有個作閑夢的空白心情是多麼不容易,有段作閑夢的日子又是多麼的好。
現在只能每天在陽台上坐一會,然後念幾首詩,讓自己的心能空曠寧靜。
年輕時不能體會蘇東坡為何會寫出「多情應笑我」這樣不明不白的句子,如今大概能懂得,呵~是啊,多情應笑我,笑我青春轉老,笑我歌哭無常!
我自己常常覺得,許多感覺很難述說,許多體會很不容易表達。或許,所有人生的經驗都是如此吧,時機未到,說了也沒用,但是一個聽得懂的人,我們似乎又不必說了。那麼,難道我們什麼也不必做嗎?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約翰謬爾曾這麼自我期許:「我在有生之年只想誘導人們,觀賞大自然的可愛,我雖特出卻微不足道,我願做一片玻璃,供陽光穿透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