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成為自然荒野的一部分,躺在石頭上聆聽流水聲,仰望爭相閃爍的星星,耳聞帶著草香的微風。當我們可以感受到「陽光灑在心上而非身上,溪流穿軀而過而非從旁流過」,這才是一種真正的存在!
記得二十多年前,荒野保護協會尚在構思籌備中時,我們這些當年三十多歲在台灣土生土長的上班族,與一群二十多歲在國外出生的ABC,一起在初春的思源埡口上露營。晚上大伙在營火邊聊天,有人感慨小時候住在忠孝東路四段,附近都還是稻田池糖,國父紀念館附近的停車場當年還是潺潺小溪。當我們為自然的失去而感慨時,那群ABC很不以為然地說:「停車場有什麼不好?很方便實用嘛,再說鋼筋水泥還不是來自大自然,也算是自然的一部份啊!」
戰火一挑起,經過一陣紛亂的討論後,也沒什麼結論,不過我認為自然與非自然最大的差別在於自然裏富含生命力,人在其中會被感動。自然與「來自自然的人造物」其間的差別,就像是自然野域中突然遍地盛開的野百合與花圃中整整齊齊的花卉,一種會讓你感動落淚,另一種則是「很漂亮」的評言罷了。也如同我們在動物園裏觀察一隻台灣黑熊的樣貌,很方便,但是一旦半夜你在思源啞口的原始林中聽到熊的吼聲甚至與熊相遇,那種心中的震撼與悸動,就是生命力,就是我們重歸自然,重獲與萬物合為一體的喜悅感!
當晚那群ABC雖然對我們所說的不以為然,但是隨後幾天跟著我們一起在森林中探索時,看到他們目光逐漸柔和起來,身軀也逐漸柔軟下來,到最後甚至可以和我們一起跪在大地上看一株小小的野花,也可以抱著大樹感受森林的傾訴!
荒野是生命的源頭,是人類古老的鄉愁,我覺得人類內心深處有一股來自遠祖的呼喚,那種能量會驅動著我們去尋找基因所熟悉的感覺,也就是回到大自然裏。
不過,這種自然的鄉愁是必須被適當引導與陪伴的,甚至對於久居都市的人們而言,是必須重新學習的。
而且隨著科技的進步我們創造了許多的東西,而且人類的力量也無遠弗屆,地球上任何可以開發而且利用的物質也都納入全球經濟體系的一環,所以我們正活在一個物質太過豐盛的時代裡,甚至為了擔心經濟蕭條,各國政府無不以鼓勵消費來確保經濟發展。
當每一個人都陷入了拚命工作、拚命消費的循環時,其實也逐漸喪失了對生活的感受能力,形成了物質愈豐盛,但是精神和心靈卻愈空虛的現象。換句話說,我們愈富足卻愈不滿足。
總是覺得,當一個人不斷購物,不斷想擁有更多時,用的其實並不是金錢,而是時間。然而時間就是生命,我們用生命換來的那些物品,是我們真正想要的嗎?
同時也因為東西太多,對任何東西也就沒有感情。當我們對周遭環境的一切都沒有感情時,也就不會有連繫;當一個人跟周遭都沒有關連時,自我的存在就無所依託,可有可無了。
當我們擁有的東西少,就會好好去使用它,心靈反而會更覺得豐富,注視它,跟它產生感情,少反而形成了感受的多。
慢下速度,提高生活的感受,正如許多宗教或靈修課程不斷提醒我們的:「活在當下」。當我們能以悠閒的心情去感受周遭事物時,就可以從日常生活中再度發現許多賞心樂事。好比坐在陽台前看著夕陽緩緩落下;與三兩好友倘佯在大自然裏;陪孩子沿著河岸騎單車…這些令人快樂的事,其實並不必花錢卻是幸福感的來源。
近年來已有許多父母發現,讓孩子在大自然成長的必須性,已不下於去學鋼琴、學英文。於是現代的家長常常能利用星期假日像儀式或朝聖般的去「接近大自然」,可是卻又往往「求好心切」,在「教育」的前提下,分寸很不好拿捏。在某一次活動中,我看到解說員賣力地在前面解說,媽媽很認真地聽著,記著筆記,並且不時督促孩子要專心。忽然我聽見那位媽媽指著一棵植物問孩子名稱,孩子吶吶說不出來,只見媽媽氣急敗壞地往孩子頭上敲下去,罵著:「不是剛剛解說員才說過,怎麼就忘記了,帶你出來還不好好學!」我想,經過如此的「教育」那個孩子一定不可能懂得欣賞台灣豐富的自然生態,恐怕還會恨透了生物多樣性吧!
雖然這些年在九年一貫的新課程裏,增加了許多認識鄉土或生命教育的課程,但是我始終懷疑會有多少效果,會不會課程終究只是課堂上的知識或考試的題材,對於要培養孩子對於台灣土地的感情或對生命的尊重,恐怕理想只是理想罷了!
我認為學校的戶外教學或父母親盡責地帶孩子一個風景區逛過一個,塞著車趕赴一個又一個國家公園,到底能在孩子的生命中留下多少影響,我也是存疑的。我自己認為較有效果的方法,是荒野保護協會在各種義工訓練課程中所推動的:「尋找自己的祕密花園」。
我們要每個志工在住家附近找一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祕密花園,並且定期去觀察與記錄。我們認為,即使一個乍看之下平淡無奇的自然環境,只要經過長期的觀察,就會發現豐富而有趣的變化。
這種屬於自己的「祕密花園」,因為去的次數多了,觀察久了,就會產生感情,這種與土地親密的情感連結,在個人的生命進程上,也會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美國西南部有個最大的印第安人保留區,納瓦荷人稱這片土地為「四角之地」,由他們神話中的四座聖山圍繞而成。納瓦荷的巫醫曾經這麼說:「記住你眼前所見,把目光停在一處,記住它的樣子。在下雪時觀察它,在青草初長時觀察它,在下雨時觀察它。你得去感覺它,記住它的氣味,來回走動探索山岩的觸感。如此一來,這地方便永遠伴隨你。當你遠走他鄉,你可以呼喚它,當你需要它時,它就在那兒,在你心中。
在台灣即便住在都市裏也可以進行這樣的「定點觀察」,不管是巷子附近的小公園,或者河堤附近的矮樹叢子裏,在一年四季不斷地去記錄去觀察,在不同時間,不同心情裏,我們的記憶會一個一個堆疊上去,這個地方就會溶入我們私密的情緒,許多的笑聲與淚水,會使得這個地方變成內心的祕密花園。當孩子累了倦了,有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召喚它。
而且在人類生命歷程中,會有一段對自然環境特別敏感的銘印期,也就是一個人「故鄉」情感的來源。這個時期跟土地的接觸,就像個人生命的根扎在土地上,形成一生認同的故鄉、一生情感的依戀,這也是個人生命與自然生命相連結的機會。
倘若一直生活在都市水泥結構中,沒有真正踩過泥土,沒有抱過樹,沒有聽過風聲海濤聲,沒有仰望過浩瀚星空,沒有體會宇宙的奧秘與萬物的神奇,也許就如陳之藩形容的「失根的蘭花」一般,生命的意義終將虛浮不實在。
無根,通常指一個人離開了兩種根源:一個是大自然,另一個則是家庭或國家民族。大自然裡有一種生命流動的韻律,看到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春夏秋冬、寒來暑往,看到野生動物、繽紛萬物有生有病有死,但是生命永遠不會消失,我們就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在文明世界人造冰冷的環境中,當我們疲憊困頓時,請記得重新接觸大自然,去感受生命開始時充滿朝氣活力、不斷循環、永不枯竭的力量。
愛因斯坦曾說:「人類所能經驗最美最深的感情,是神秘的感覺,它是所有科學的起源,無法認識這種感覺的人,不再肅然而立,讚歎宇宙奇妙之工,這種人活著與死了沒什麼兩樣。」
的確,當我們失去了星空,失去對浩瀚天體的無窮感有所體驗;當我們失去了晚上到森林裏傾聽與觀察各種生物的機會,那種遇見生命的感動與想像力與創造力的萌發,也會逐漸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
要真正了解大地之美,不能只是站在遠處用眼睛去看它,或是透過高傳真影像去欣賞它,而是要親自走一段路,流流汗,喘喘氣,甚至會受點傷,去接近並崇敬它。
要成為自然荒野的一部分,躺在石頭上聆聽流水聲,仰望爭相閃爍的星星,耳聞帶著草香的微風。當我們可以感受到「陽光灑在心上而非身上,溪流穿軀而過而非從旁流過」,這才是一種真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