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蛋哥哥整理完資料,我便帶著他去找阿祿公。
在前往阿祿公家之前,我們先到商店買了一包阿祿公餅乾當伴手禮。
阿祿公家裡沒人,只有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
我帶著魯蛋哥哥和阿祿公打招呼,並且把餅乾拿給他。
阿祿公接過餅乾,用指頭輕輕捏了捏,嚴肅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要吃餅否?」
阿祿公從桌腳下摸出一包一模一樣的餅乾,塞到我手裡。
「這不是一樣的餅乾嗎?」魯蛋哥哥在我耳邊壓低聲音說。
「給我們東西吃,表示他很開心。」
這場面讓我我和魯蛋哥哥都笑了。
阿祿公好像心情不錯,和我們聊到快中午。
魯蛋哥哥的疑問大多解決了,我們也不好一直打擾阿祿公,打算回家吃飯。此時,有個年紀看起來約莫80歲的女性走到屋前,她杵著拐杖,行動有些不便,手上卻仍提了許多塑膠袋,看起來裡頭裝了許多食物。阿祿公的家人我都熟識,島上的居民也多半認得。老婦人的外貌有些眼熟,但衣著又像外地人,我不斷尋思,還是無法斷定這個人是誰。
「中午留下來吃飯吧,我有帶菜回來。」老婦人在廚房裡對我們說。
我和魯蛋哥哥彼此看了一眼,都沒說話。
此時阿祿公的孫媳婦玉玫回來了,她看到我們,便說:「來做訪談的喔?」
「對啊。」
「你怎麼也來?」
「客人臺語聽不懂,我來幫他翻譯。」
「你很厲害呢。」
「就幫幫忙而已。」
「我們這裡腔口比較重,阿公講話也不清楚,真的需要翻譯。」
廚房裡的老婦人聽到外頭有人聲,也向外頭呼喝道:「誰回來了?」
「裡頭怎麼有人?」玉玫大惑不解地看著我們。
我和魯蛋哥哥都搖頭。
這時阿祿公突然開口了:「裡面是敏珠。」
(敏珠?)
敏珠這個久違的名字,喚起了我幼年的記憶。
她是阿祿公的大女兒,初中就到臺灣讀書,之後嫁給開鐵工廠的小老闆。敏珠姨很有商業頭腦,和老公一起把事業做得蒸蒸日上。
敏珠姨對旅居臺灣的島民很照顧,聽說當年爸爸去外公家提親,就是請敏珠姨當介紹人的。
那個時候爸爸的積蓄不多,跟家裡的人東拼西湊才拿出50萬,這些錢頂多就只能買首飾、拍婚紗、辦婚禮,剩下的錢根本不夠當聘金。敏珠姨二話不說,就幫我家補滿了36萬聘金。
阿嬤常說敏珠姨是我家的「恩情人」,至於錢有沒有還給敏珠姨,我也不清楚。
小時候放暑假,阿嬤都會帶我去臺灣玩,有幾次都住在敏珠姨在臺南的大房子裡。
對年幼的我而言,那房子真的很大,豪華有如宮殿。
這4、5年,敏珠姨的身體不好,好久沒回島上,聽說還去國外治病。
玉玫輕輕牽著敏珠姨的手走到客廳,在阿祿公身邊坐下。
「是敏秀喔?」阿祿公呼喚的是他二女兒的名字。
「我敏珠啦。」敏珠姨在阿祿公耳畔說。
「敏珠喔…妳身體好不好?」
「普通啦,想說很久沒回來看你,這次專程回來。」
「醫生要看,藥要吃。」
「都有在看醫生啦。」
「妳知道這個孩子是誰嗎?」玉玫指著我,問敏珠姨。
「妳孫?」
「阿姊妳不要玩笑,我兩個都女孫,哪有男的?」
「不然是哪一個?」
「阿雀的孫子啊!」
「哪個孫子?」
「阿利、洪以利的兒子啦!」
「啊不就是恩仔?」
敏珠姨雙眼看著我,我也看著她。
「恩仔來,給姨抱。」
我的耳畔響起久遠的聲音,那是幼時我最愛聽的一句話。
媽媽過世之後,我被送給島上給阿公阿嬤照顧。我不愛阿公身上的濃重味道,而阿嬤則有個不愛和別人肢體接觸的怪癖,總而言之,小時候沒有人會抱我。
只有敏珠姨,無論是她回島上,或是阿嬤帶我去她家玩,敏珠姨最喜歡抱我。
以前的敏珠姨比較福相,在她柔軟懷裡很舒服,有時我甚至會睡著,敏珠姨也捨不得放下我,總是一直抱到我睡飽醒來。
多年不見,敏珠姨削瘦許多,跟以前的豐腴完全不同。原本烏黑的卷髮,不但剪短,還都白了。
我知道她生病了,見到本人才知道這麼嚴重。
「長這麼大喔,以前才這麼小一粒,已經是少年家了。」敏珠姨說。
「上次見到已經是好多年前了吧。」玉玫說。
「沒辦法啊,我就一直生病,人難看,沒體力,就沒讓他們來臺南。」
敏珠姨笑了笑,問我:「恩仔,你阿公、阿嬤好不好?」
「阿嬤身體很健康,阿公…去年過世了……。」
敏珠姨「喔」了一聲,說:「我都忘記他不在了。」
此時阿祿公好像想起了什麼,轉頭看著敏珠問道:「妳是誰?」
「剛才不是有說嗎?我阿珠、敏珠,你的大女兒。」
玉玫也在一旁拉高聲調說:「她是大姊啦,敏珠!」
「齁,阿珠喔,住臺南那個喔?」
「對啦,這次專程回來看阿爸,有帶臺灣的伴手要給你啦!」
「妳好幾年沒回來了齁。」
「對啦,這幾年身體不好。」
「妳比我少年,身體不好喔?」
「我也快80了,老了。」
不知如何,敏珠姨一邊說話,眼淚也滿佈她清瞿凹陷的臉龐。
連玉玫也在哭。
我好像知道了一些事。
看著大人哀傷的樣子,不安直襲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