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開始是看不懂的點字,是奔跑的喘息與腳步聲。當畫面開展,導演全片用淺焦鏡頭,讓失去了全知視角的觀眾,只能隨著主角亞科的臉、手,聲音起伏,和模糊的視線所及,去感受他盡力去維護的生活,和體驗隨之而來的冒險旅程。
芬蘭電影《不看鐵達尼號的男人》(The Blind Man Who Did Not Want to See Titanic)的主角亞科罹患多發性硬化症,幾近失明且胸部以下癱瘓的他堅持獨自生活,拒絕被當作孩子照顧(飾演亞科的視障演員佩特里波科萊寧Petri Poikolainen亦是相同病症與處境,導演泰穆尼基Teemu Nikki將他每日生活的挑戰化為劇本,亞科的住家場景亦是主演的真實住所)。曾是電影迷的他,仍保留整櫃電影的收藏,好讓訪客一望即知他的興趣;他堅持不看《鐵達尼號》,只因他認為那是遠不如《魔鬼終結者2》的爛片。而在同時,意識及每一種感官極度放大,麻痺與疼痛仍然靈活、延伸;仍舊敏銳的聽覺,收取了所有的猜測與「無法理解」。那些日日持續的、鄰居的言詞既是現實生活,亦是過去對現在的反映──畢竟人對病痛的了解是那麼狹窄,只有自身的延伸;卻也那麼廣闊,正好足以困囿自身。
病痛是孤獨的囹圄,隨著健康縮減,用生命所餘之力掙扎,為的不只是生活而已,而是在確認「我」的存在,不被囹圄吞噬。亞科每天依手機語音的指示起床,通話,刷牙,飲食,通報今天發生的事,服下肌肉鬆弛劑,與居服員聊天,接父親關心的電話,吸食處方簽藥用大麻止痛,就寢。在這些日復一日、範圍有限的生活裡,亞科仍試圖在與人連繫的同時,展現自我的性格,身為電影宅的他,善用他熟知電影的人物與情節,來類比生活周遭帶給他的感受;像《六人行》的錢德.賓一樣,總是用幽默來化解生活中的苦與淚,讓笑就像用止痛藥劑、用大量食物來減少抽筋與肌肉萎縮般,在自己的視界裡建立一個小小的堡壘,確認自身的存在。
還有愛。畢竟還有什麼比愛情,更能從對方的生命裡看見自己的輪廓?
希爾帕是亞科的網友、病友,暱稱彼此是土撥鼠和沼澤異形,是亞科熟悉的人當中,唯一能細述病痛、卻也是最想保護與陪伴的對象。希爾帕建議視訊聊天就能面對面,亞科說他看不見不公平;希爾帕問:「在我們誰先死掉之前,能見上一面嗎?」亞科說:「怎麼,我們還沒有要死吧。」「那是今天,誰知道明天會如何?」亞科摔倒在地上,希爾帕問他怎麼樣?無法自行爬回輪椅的他,忍著劇烈疼痛一一分析不用著急的理由:居服員很快就到了,時間跟按警報器沒有差別云云,就為了不讓她擔心。希爾帕建議他看《鐵達尼號》,說她想當冰山或鐵達尼號,他以孩子般的偏愛一再拒絕;他們在睡前共舞,用情感與想像穿越時空互相擁抱──這些互動的點滴,透露出他們對彼此病痛最寬宏的包容,和喜愛裡最細微的計較,每個當下都是彼我生命的恆存。直到她檢測確認無法用生物藥,不得不選擇化療,可能因此提早結束生命而煎熬時,亞科做了探望的決定,和希爾帕約好一起看電影。
想要陪伴所愛之人度過脆弱痛苦的時刻,這樣一個理所當然而平凡的決定,不過三個小時的車程,卻要做那麼多的籌畫、需要那麼多的善意與幸運。亞科堅持獨行的旅程在遇到身陷金錢囹圄的人之後,便處處危機──這樣做有多冒險,親身經歷的亞科,必定比任何人都明白;但他更不願放棄自由的可能,更不輕易放棄求生,而是絞盡腦汁軟(尋找情感同理的可能)硬(明白結果只有一無所得)兼施讓他們放棄。諷刺的是,為了確立尊嚴以致無法向周遭傾訴的苦楚,在毫無同情、為了金錢能輕取他人生命的惡之前才能盡情傾洩,「我和希爾帕面對死亡的心情是你們絕對無法理解的!」些微的理解就會引發同情,而那些沒完沒了的同情,正是病痛之外無形的枷鎖,層層疊疊,無可脫身。
而這也是自由與尊嚴的可貴之處,即使必須付出代價,必須接受與承擔。當自我與意志離開病痛與安全的囹圄,儘管必須面對龐大的黑暗與恐懼,卻也只有不停奔跑前進,才能追尋一個可能的出口。所以當亞科終於來到希爾帕的家門前,遞給她喜愛的電影《鐵達尼號》,能用他的手去「看」時,觀眾也隨著希爾帕的靠近與擁抱,而看見她的面貌──那不只是他所愛的對象,更是自由追尋的目標,以及證明他仍能主宰自身的命運──那是身處暗處之人,都在尋求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