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扣除日語歌謠,經常聽我阿嬤在唱知名的台語歌[望春風]。粗啞乾扁的嗓音,她會唱: [孤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 歌詞講得是青春少女情懷如詩,幻想與鄰居的帥哥能長相思守,真是與我阿嬤的人生天差地遠。
我的小時候,台灣剛從大家庭要步入小家庭的過渡階段,我家跟親戚家都住得近,隔阿公阿嬤家也幾步之遠而已,就近照顧。從我有印象開始,已經七老八十的阿公阿嬤就很常吵架,吵到轟動鄰里,驚天動地,接著就是晚輩們勸架結束。
有次發生在下午,時序正值晚餐前,聽得到各家廚房裡鍋鏟鏗鏗,空氣裡菜香浮動,一陣祥和。正守在電視機前看卡通的我,突然聽到窗外一陣又一陣的嚎叫,聲音不像人,比較像一隻腳被捕鼠鉗夾住的野獸,時而哮嗥亂叫,時而嗚咽低鳴,粗啞乾嚎,難聽無比。我探頭外望,一個矮胖老婦穿著白底碎花沙麻睡衣褲,一頭亂髮隨風飄盪。她晃蕩著矮胖身軀,搖搖擺擺地在街上嚎啕大哭,不就是我阿嬤嗎?
未免事情鬧大,我媽大伯大姑嬸嬸嫂嫂急衝出門,連忙攙扶我阿嬤回家。晚輩跪在椅前,講笑話的、打恭作揖的、請安問好的,好不忙碌。而我阿公呢?只見他睥睨著雙眼側臉看,像看一場演得很爛的言情戲碼,似乎都與他無關。我睜著大眼,不解又丟臉。七八十歲的老人可以吵什麼呢?吵到我阿嬤說要離家出走,要上吊自殺。事後我媽偷偷跟我說是因為我阿公太大男人主義,我爸說是因為我阿嬤一直是家庭主婦,經濟不獨立,一直被我阿公瞧不起。
也難怪,長大後回想我阿嬤的人生,她出生在清朝末年的台灣,接受日本教育,只念到小學,家貧從小送人當養女,十幾歲就嫁給我阿公,是一個來不及學爬就被迫學長大的嬰兒,從此嫁給了廚房與兒女,陸續生下八個孩子。他們年輕時度過戰後物資貧脊的台灣,年老後又正值經濟漸寬裕的台灣。
當時的夫妻生活應該是這樣的,男主外女主內,活著是為了求[生存],不是求[生活]。女人揹起時代給的責任,夢想、愛情、感覺都在遠方,踩踏著尊嚴向前走。夫妻生活完全沒交集,唯一的交集就是晚上關燈,黑暗中男人踢踢身旁的女人,女人就知道該做什麼事這樣的婚姻。也難怪到了兒女成年獨立,卸下責任重擔,他們像被催趕著,強迫共處一室,百無聊賴,頓時四目相望、短兵相接,長日漫漫,有多麼陌生與難挨。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愛情,在我有印象的時候,扣除阿公對她的歧視輕蔑不屑,從沒看過他們對話過,我記得他最常形容我阿嬤的是:[查某人毋代誌!],或是[蕭查某、憨查某沒見識阿]之類的話。
但若說之間沒有愛情嘛,似乎也不盡然。不然,阿嬤不會在阿公過世的時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當時她紅著雙眼,在告別式上,又是撐起矮胖的身軀,外開八字腳,動作遲緩又滑稽,淚眼汪汪真誠地向阿公的牌位拜了又拜。
我的阿嬤是油麻菜籽,隨風飄散,一落地就認定腳下土地,開花結果,再任人摘採,終其一生。不過油麻菜籽為何在年老時突然老番顛,哭鬧爭女權,我不知。而作古也十幾年的阿嬤,地下若有知,春天來到,還會望著春天的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