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開普敦港看到吊進貨艙的『紡錘形物體』綁在船舷旁,正隨著船身不停搖晃。纏裹的白色塑膠布已經全部解開,上面豎起一根鉛筆般尖細的桅杆。
「真是的,」朴英業脫下帽子,外面的傾盆大雨已經淋得他全身濕透,他還在用手背揩拭額頭的汗水,「我還是第一次在暴風雨下組裝單桅帆船呢。」
『紡錘形物體』其實是單桅帆船流線形的船身,主桅上已經裝好主帆和前帆,白的刺眼的船身前後用黑漆髹上中英文的船名:西湖楊(TAMARISK)。
「不好意思,」我說:「到了香港,我請大家喝一杯。」
「那是當然的,」船長說,「這艘船可是船東準備要送給兒子的結婚禮物呢。」
「公司問起來,就說風浪大到貨物有落海危險,先讓船員開到銅鑼灣的遊艇會了。」
「操船時小心點,」朴英業說:「這艘船沒有輔助引擎,而且出廠時或許沒料到會在荒天行駛,主帆、前帆都是平時使用的。」
「謝謝。」我點頭,握著葉馨的手跨過船舷,踏上帆船甲板。
她上船時瞥了一眼船名,「西湖楊?」
「一般稱為『檉柳』,是沙漠跟鹽鹼地的小灌木,在江蘇稱為『西湖楊』。」我帶她走到船艉舵手的位置,抽出安全索扣住她連身工作服的腰帶。指了指船艉扣環上連接頭頂吊車的繩索。
「待會我一打信號,妳就拉這條繩子解開繩索。」我說。
她點點頭,「你在開普敦就知道有這一天,所以才會讓我們當見習船員?」
「哎呀,被妳拆穿了,」我輕拍她束成馬尾的長髮,「如果我落海,不要救我,直接開到銅鑼灣去。明白了嗎?」
我沒等她回答徑自走到船艏,握住連接吊車的纜索。「謝謝大家,我們在香港見。」
朴英業握住將帆船栓在船舷的繩索,「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
一道大浪打來,貨櫃輪向帆船一側傾斜。
朴英業用力一拉,解開繩索,帆船霎時像鐘擺向外甩出。
我向葉馨揮手,同時解開船身前後的纜繩,脫離所有束缚的船身向下直墜。
一道上湧的浪濤托住船底,帆船如電梯般降到波谷,靠著用鉛加重的龍骨穩住了船身。
我握著桅杆一路走到船艉,在葉馨身旁坐下,轉動舵輪。
帆船輕巧地轉彎,在風浪推動下逐漸駛離貨櫃輪。
葉馨和我回頭,朝還站在貨櫃輪船舷的大家揮手。
帆船順著海浪的走勢,像雲霄飛車般不停在浪峰和波谷間起伏。
儘管在船尾放了好幾十米的纜繩,藉著纜繩泡在海水中的阻力穩定船身,但對減低船身的劇烈起伏沒什麼幫助,腳下的甲板動不動向上彈起,接著重重落下,即使開車駛過非洲用磚頭當減速丘的爛馬路,顛簸也不會那麼大。
而且車子好歹有可以擋風遮雨的頂篷。
我坐在船艉的舵手座上,握緊舵輪,保持船艏和海浪垂直。即使身上套著船員船外作業時穿的黃色套頭雨衣,雨水和打上甲板的海水還是不停滲進來。
「我們不起帆嗎?」同樣穿著套頭雨衣的葉馨靠在我身旁,抬頭望向光禿禿的桅杆。
「在這種天氣張帆,不小心控制帆就會被吹壞,嚴重點連船也會撐不住。」有些帆船會攜帶專用的風暴前帆和主帆,在風暴來臨前更換。問題是這艘船偏偏沒有。「要不要進船艙休息一下喝杯咖啡?現在不用控制帆,我一個人在這裡就好。」
「不用了。」她朝我靠緊了一點。
我握了下她的手,有點冰,「不要太逞強。」
「你以前開過帆船嗎?」
「這個嘛 - 」我停了一下,「我以前有一陣子的工作,就是駕駛帆船,到處打劫別人的船隻。」
葉馨輕聲笑了出來,「你吹牛。」
我笑了笑,「好吧,事情是這樣的。
「之前有某個帆船比賽被人威脅,要在比賽中綁架參賽選手跟船隻,除非政府釋放他們關在牢裡的同志,外加一大筆壓驚費之類的。
「主辦單位找上我們,看有沒有辦法解決問題。
「用武裝船隻沿途保護,有可能會干擾選手。
「況且他們可以搶我們,憑什麼我們不能搶他們?
「幾個同事跟我花了兩個月惡補帆船駕駛,比賽時主辦單位借給我們幾艘帆船,跟其他選手一起出發,
「我們這幾艘船都藏了槍、鎮暴彈之類的武器,遇到可疑的船靠近就上前察看。看到不對就開槍。
「賽程中我們一共攔住了七八艘企圖綁架選手的船。
「幾個比較瘋的,甚至靠嫌犯口中挖到的情報,開著帆船直接跑去攔截對方的武裝船隻,跳上船把船上的武器跟彈藥統統搶光光。」我輕輕轉了下舵輪,「幸好直到比賽結束,沒有一個選手被綁架。反倒是對方不但幾乎所有的船都被我們搶過,連首腦都被我們抓住,他直到被送上法庭,還不曉得自己的人手是怎麼不見的。」
葉馨笑到猛拍我的肩膀,似乎忘了我們正坐在半浸著水的舵手座裡。
帆船突然向前猛跳,彷彿被人從後面踢了一腳。
我抬起頭,船艏原本卷起的前帆已經展開,吃滿了風,像一面白色的三角旗,發出震耳欲聾的啪啪聲。
「糟了。」我轉頭朝葉馨說:「妳在這裡掌好舵,注意海浪方向,我到前面去。」
「出了什麼事?」
「前帆的卷帆器出問題了,所以前帆才會展開。放著不管,可能整條船都會被拉壞。」我站起身,「保持船頭對準海浪的方向,可以的話盡量頂風,讓前帆不要拉緊。最重要的 - 」
「最重要的?」
「要是我掉下海,千萬不要試著救我上來。旁邊的防水袋裡有海圖,照著上面的路線開到銅鑼灣去。」
「我做不到!」
「妳一定得做到!」我把她落在前額的一縷髮絲撥進頭套,扶著桅杆朝船艏走去。
卷帆器主要用滑輪跟繩索,控制前帆張開或捲起在連接主桅頂端跟船艏的前支索上。我一隻手握緊主桅,另一隻手伸出拉住通往滑輪的卷帆索,趁船艏迎風,前帆下垂時,慢慢卷回前帆。
前帆卷到剩下三分之一時,滑輪就卡住了。我鬆開握住主桅的手,兩手不斷拉動、抽擊、抖動卷帆索,身子使勁後仰,像繩索另一頭有條四百磅重的鮪魚。
前方轟地一聲,我抬起頭,瞥見船艏倏地豎起一道水牆。
下一秒我整個人整個泡在水裡,前進的船殼不斷敲打我的背脊。
以前在貨櫃輪和帆船上受訓時,教官都告誡千萬不能落海。
他們甚至要我們輪流下海,練習怎樣撈人跟被撈。
只不過當時是在夏天溫暖的海水裡,還套著充了氣的救生衣,跟在夏威夷海灘度假差不多。
而不是在暴風雨下突然被颳下海,還要被自己的船來個全套背部按摩。
接下是被自己的船把臉壓爛?臉被海水泡腫到自己都認不出來?還是被鯊魚撕成好幾塊?
後頸倏地一緊把我拉出水面,我大口喘氣,試著轉過頭。
葉馨兩隻手拉住我雨衣後領,身子死命後仰。
我兩隻手抓住船身上的繫纜柱和索孔,攀上船身。
我趴在船上喘了好幾口氣,好不容易才開口:「我不是叫妳千萬不要救我嗎!」
「我也跟你說我做不到啊!」葉馨摟住我的頭頸。
我扶她在舵手座坐下,船艏的前帆小了許多,仍在迎風鼓起。
「卷帆器卡住了。沒辦法全部收起來。」我說。
「無所謂了。」葉馨輕聲說。
「不,說不定這樣反而比較好。」我扳動舵輪。
船身的速度還是比剛才要快了許多,而且在波峰間跳躍。
「這是 - 」葉馨問。
「我忘了這條船沒有什麼負載,所以船身的壓力不大,重量也比較輕,加上新船能承受的應力也比較大,這種程度的風力或許可以幫我們快點脫離颱風。」
「真的?」
「風力再強一些,搞不好我們還可以飛起來呢! - 」我剛說完,帆船又跳過一個浪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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