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之輕》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說起來這日子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現代的人們都在自己的世界裡度過一個還算是平和愉快的生活。我們有手機、有網路，有屬不清的資訊，還有各種多樣的選擇。
有人曾說，我們這個時代的每個人都過著像是古代皇帝般的生活，想要什麼幾乎都能夠弄到手，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也可以自己定義。乍看之下好像突破了以前的框架，人們更加地隨興，更加地自由，但快樂呢，卻未必。
我們可以發現自殺的人並沒有變少，有心理疾病的人卻增多，而且在那些隱而未現的罪犯裡，不斷突破群體的價值觀。身為一個人，開始想要在群體中，過多的訊息當中脫穎而出，除了變得更怪，變得更有話題性以外，就沒有其他選擇了。
所謂真正卓越的人呢，他們隱藏自己，除了覺得時運不濟、懷才不遇以外，也是有些人默默耕耘，獨賞清芳。畢竟在許多人都想要吶喊、想被聽見的時期裡，成為一個靜默不語的人也是一種耀眼，只是人們並不明白，沉默裡帶有的力量，還有那股足以承受許多重量的溫柔。
我大概就是在這種沉思當中，看見他的。
那不是一個清澈明亮的午後，而是在暴雨之中。他獨自一人站在便利商店前，伸出手探著外頭的雨勢，稍稍揚起的頭，似乎在看著什麼，又似乎在發呆。
而我在他旁邊，正泰然自若地從小包包裡面拿出一個摺疊雨傘，正打算慢步回家。
「那是在便利商店裡面買的嗎？」他突然開口。
我側頭看向他，又往自己的折疊傘看去，發覺上面還掛著吊牌，便苦笑了聲：「沒有，我只是忘了把吊牌剪掉。」我並沒有多說幾句，只是面帶笑意。向來這種陌生人的談話最好點到為止，以免多了變嘮叨，少了變冷漠。
他也沒再多問，只是目光似乎依然盯著我的動作，弄得我把傘撐開的動作顯得有些侷促。
說也奇怪，傘這時候居然卡住了。我指的卡住，是說它撐不開，我試圖用蠻力將它撐起，它卻依然只有半開，讓我反覆拉扯的手僵在傘柱上，拉也不是，推也不是。
「讓我試試吧。」他再次開口。那個略為高亢卻溫和的男聲讓我覺得有些特別，居然也不自覺地把傘遞給了他。
只見他接手後，把傘縮了起來，往另一側甩了甩，接著一個動作順暢地把那傘給撐了起來。在他的前方頭頂上，宛如撐起了一個防護罩，不只擋了雨，也擋了我的欲言又止。
「走吧。」他說。
我把視線從傘上移開，滑落到他的眼睛上，還有點反應不過來。
「啊？」
「我送妳回家啊。」
我一怔，這才反應過來，對於這荒唐的行徑不忍笑了出來：「不對吧，這是我的傘欸。」況且，誰要跟陌生人一起撐傘？
「但我沒有傘，就一起走不好嗎？」
我瞇起質疑的眼神，搖搖頭，伸手作勢就要把傘拿回來。沒想到他卻把傘移走，用著堅定的眼神看著我，像是在說，妳不答應我，我就不還妳。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
我嘆了口氣，內心感到有些氣憤，揮了揮手，轉身正打算再次踏進便利商店，乾脆自己買把傘算了。
「那把送你吧。」我也不想多做解釋，逕自走入便利商店買了把透明傘。
只是想不到出來之後，卻發現雨勢已經漸緩，外頭甚至還透出一些陽光，而那個站在外頭的男子背對著我，還站在那裡。
我忽然覺得該做些什麼。於是走了過去，用手指點了他的肩膀：
「傘可以還我了吧，雨變小了。」
他轉頭看著是我，不知道為什麼笑了。
「是啊。」然後也就聽話地把傘遞還給我。
我感到有些不明所以，因此將傘收下來以後，把剛剛購得的透明傘遞給他。
「這把傘就送你吧，以免你又去搶別人的傘。」
聞此，他笑出了聲，似乎終於感到有些唐突，搔了搔頭，說道：「抱歉，因為我真的怕妳不跟我撐傘。」
「是怕我不跟你撐傘，還是怕你沒傘撐？」
「都有吧？」
我揚起一邊的眉頭，再次覺得這對話真夠奇葩。
「你該不會是......」買不起雨傘吧？腦中瞬間浮起這個念頭，但我還是吞了回去，改了另一個說法：
「有下雨天非得跟人一起撐傘的癖好吧。」
「沒有。」他倒是拒絕地果斷：「我只是剛覺得，如果能一起撐傘再多聊聊天就好了。」
他對我眨著眼，自己又補充了句：「我只是想找個人聊天。」
不小心地，我在心裡冷笑了聲，這不是搭訕的起手式嗎？還是那種平時宅在家，沒有什麼社交圈，平時孤僻又難以相處，遇到人只會躲在角落，性格懦弱且脆弱的男子。
但我還是給他了一個友善又不失禮貌地微笑。
「那你可以考慮去公園，那邊應該很多人可以陪你聊天。」
「妳是說，阿公阿嬤嗎？」
我笑了出來：「對啊。搞不好你們還可以一起下棋，還是打太極，他們會聊的話都很多，你也不用擔心沒有話題，只要有耐心就好。」
「這是個不錯的建議。」
是嗎？那我怎麼看到你一臉玩味的表情。
「那妳呢，妳要不要跟我聊？」
「我現在就在跟你聊。」
「好像也是。」
...我的天，有夠難聊。
我把視線從他的左眼移開，看向外頭，已經完全沒雨了，只剩下被雨潤濕的水泥地上還有些積水，行經過的汽機車會在無意間將那些水濺起來。看到其中有一灘水離我們特別近，我默默往後退了幾步。
「妳有想過為什麼人會活著嗎？」
他突然冒出了這一句，我疑惑地看向他的側臉，一方面覺得有趣，另一方面又覺得怪奇。難道他是打算跟我這個陌生人暢談從古自今的人類三大哲學難題嗎？
「你怎麼會想到這個？」
他沒有看向我，反而是盯著外頭，不知道眼睛聚焦在哪處，可能根本失焦了吧，顯得有些茫然。
瞬間，我意識到他搞不好是個輟學生，不然就是在職場上受到挫折，開始懷疑人生價值，因而考慮要輕生的男子。基於這點，我試著把話題引到較為平淡卻偏向正面的方向。
「咳。我覺得，人活著就是要做什麼事吧。」
「做什麼事讓自己覺得是在活著嗎？」
「嗯...也不是吧。我覺得，我們不需要特別做什麼來證明自己活著。像是有人可能會去尋求一些刺激，因為他們覺得在這世界上太不真實了。可是其實活著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享受當下簡單又平淡的幸福啊。沒有像人想得那麼複雜。」
「什麼是簡單又平淡的幸福？」他看向我，眼神清澈而天真。
「嗯...知足吧。」我說：「人有很多煩惱都來自於不滿足，覺得自己缺乏，所以羨慕別人、忌妒別人，老是埋怨自己都只能拿到不好的那一份，自然而然也就不會覺得幸福了。」
「妳不會有埋怨的時候嗎？」
我笑了出來：「當然有，我其實還滿腹黑厭世的。」
「看不出來！」
「要是看得出來，我還會在這邊跟你說這些嗎？」
「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好歹也給我狀況內一點！」我用拳頭稍微推了一下他的手臂：「沒事不要隨便搭訕陌生人聊些有的沒的，會嚇到人。」
此時他居然驚呼了起來：「嚇到妳了嗎？看不出來！」
「...夠了。」我又好氣又好笑。
見我笑出來，他也笑了。
「妳感覺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他說著，語氣很輕。
「謝謝。」
「妳的反應好平淡哦。」
「因為我認同啊。」我稍稍揚起頭，露出一些自得的表情。
「妳感覺...好像生活有什麼事情都能夠迎刃而解，我從妳身上有感覺到那種怡然自得的氣息。」
「那就好。」
「那就好...嗎？」
「嗯啊。不然你期待我很高興嗎？」
「好像應該要高興一下。」
「沒有哦，我懶得高興了。」
「懶得高興，為什麼？」
我瞥了他一眼，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隱隱壓在我胸口上，可是我的腦袋提醒我，這時候我應該要在線上，我應該要在狀況內，而不是飛到外面，忽然用一種第三人的角度觀看自己。
只是飛起來，又如何呢。
我半張著嘴，卻沒吐出一句，他也沒逼問下去，只是收回期待的眼神，拿起那把我給他的透明傘，往旁邊的牆打去。
叩、叩、叩、叩叩、叩......
我在注視中忍不住伸手抓住那支不斷敲出聲響的傘，冒出了一句：「你不覺得人類很奇怪，總是在做些奇怪的事情嗎？」
他盯著側身在他前方的我半晌，只是點點頭。
看他沒再敲打牆，我收回了手，也縮回了身子。
「懶得高興是因為，我覺得人的評價也就這樣而已，說出來的話不管是什麼，到最後都是聽進去的人需要去承擔，說的人倒是不覺得需要負起什麼責任。既然如此，被評價的人又為何要自己去承擔這種責任？」
「我不懂，被稱讚不是件好事嗎？」
「如果你看過有人因為稱讚而跌倒就不覺得它是件完全的好事了。況且，從人口中說出來的東西也不見得是好事。」
「天啊...妳好負面。」
我笑了笑：「這叫全面。」
「妳怎麼可以全面得這麼負面？」
「你在說什麼。」
「照妳的話說囉。」
「哦？」
「就算事情看起來真的沒那麼樂觀，也是可以朝樂觀的角度去想的吧。」
「是阿，那就是個人的選擇問題了。以前的我可能會正面積極，那是因為我沒有跌落谷底，我沒有看得很全面，也沒有感受過很深的沉重。但當我體會到了後，我就可以看得更完全，視野也可以更清晰了。」
「然後妳再選擇妳要讀取的部分。」
「沒錯！所以我可以既樂觀又悲觀。」
「悲觀中的樂觀。」
「嗯，悲觀中的樂觀。」
「為什麼不是樂觀中的悲觀？」
「因為那樣看起來很虛假吧。你在笑的時候心裡其實很哀傷，那為什麼要強顏歡笑呢？不如當一個，雖然在哭，可是你最終都會重展笑顏的人。那樣的人，我覺得生命的淬鍊更加強壯，溫柔。」
「但妳好像還在期待什麼。」
「嗯？期待什麼？」
「期待...更美好的東西。雖然對妳來說這種生命的歷程已經足夠美好了，但妳還是更喜歡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是不是遇到我也讓妳有這種期待？」
我望著他，深入他的眼眸。
然後我驀然點了頭。
「只是，我現在可能還不能準確地抓住那個美好。一方面是我的猶豫，另一方面是世界的價值觀。我是指，當你堅持一件東西，身邊卻沒有人跟你一樣的觀點，那是多麼地寂寞，我正在學著去承受這種東西。」
「妳在我身上有看到什麼嗎？」
「沒有。」我笑著：「你太簡單了，沒有破碎。」
「破碎？」
「破碎過的東西特別迷人你不知道？」
「難道沒可能是我的破碎在修補之後，變成一個連妳也看不出過往痕跡的花樣？」
「嗯，也有可能。」
「妳看起來倒是將就了不少事。」
「是阿。我身上也有些不著痕跡的花樣，但沒必要不需要展露出來吧？」
「我就想看看這些花樣是怎麼樣碎的。」
「哦，別。人總是自以為能夠承擔別人的重量，往往卻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最後變得更碎。」
「更碎難道不是變得更美嗎？」
「你是說，碎成更複雜的花樣嗎？」
「對呀。」
「那也太花俏了。沒必要的話，點到為止就好。人跟人之間的距離也是，適時地靠近、突破一些防線，也要適時地收回，走遠一點。」
「這叫做...緩衝？」他一副沉思的模樣，卻說出了很了不得的東西。
「準確地來說，應該是說『暫緩』吧。把事情都緩一緩，情緒緩一緩，感覺緩一緩，行動緩一緩，就像按了暫停鍵一樣，允許自己在衝刺的同時剎車，而不是非得把一條橡皮筋拉到極致。」
「就好像沉默中的吶喊。」
我看著他，眨了眨眼：「嗯，但我會學著讓自己的那份吶喊變成歌唱，這就是緩一緩的作用。到時候你的沉默就會變得充實，變成人生的吟唱，而不是壓抑。」
「是在努力成為一個內外合一的人嗎？」
「是在努力成為一個表裡合一的人。」
說著說著，我嘆了一口氣：「只是人啊，還是人啊。偶爾去沉溺一下也不為過的吧。」
他沒回應，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靜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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