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意識浸泡在回憶裡,便縮短了到海邊的路程,霧灰的天空讓大海變得朦朧,波瀾間的水光溫和的漫射在空氣當中,我喜歡這樣帶有神秘感的大海,那摸不著邊際的感覺,讓我有說出任何秘密的勇氣。
我坐在前往沙灘的樓梯上,打開背包,拿出昨天大掃除時在櫃子裡的餅乾盒中找到的日記本,因受潮而龜裂的書皮需要小心地翻開,才不會讓那陳舊的過往造成二度傷害,看著自己年幼時以注音符號寫下的日記,童言童語的任性妄為讓我不自覺噗哧的笑了。
往事隨著注音符號逐漸與腦中的記憶連結,那天大概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我在家裡附近那間雜貨店的抽抽樂抽到了頭獎,獎品是本附上簡單鎖扣的淡藍色日記本,上面印著廉價技術仿畫的迪士尼卡通人物,即使如此對當時的我,卻是如寶物一般珍貴的存在。
回到家我迫不及待翻開第一頁,寫下了日記本中唯一一篇日記,我要唸了喔?你在聽嗎?
「2001年2月8號,今天阿公答應我要跟我去海邊撿貝殼,結果後來他跑去跟別人喝茶忘記,我只好跟珊珊一起去,我們撿了很多貝殼放在秘密基地,希望阿公以後可以守信用,不要再讓我等一百年了!下次不要再忘記了!」
結果那個「下次」終究沒有到來,但其實我也忘了,就像這個故事不是一件有趣或是值得紀念的事,不過在什麼都沒有之後,即便是再微小的過去也想緊緊捉住,讓腦中留存的你的殘影能再次顯現,所以我來到這裡和你分享了。
有些日子生來就是一場遺忘的過程,你離開好久了,有好幾個回憶起你的瞬間,我甚至一下子拼湊不起你的模樣,那似乎在提醒我,我已經在這遺忘的路上走好久,卻似乎還沒真的結束。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冬天真不適合來海邊啊!
我不斷瞇著微微發癢的雙眼,淚水因為不明的刺激,開始從眼眶中溢出,我輕輕拉著眼角扭動止癢,鼻涕也在無數次的噴嚏下爆發,我迅速拿出衛生紙止住即將流下的鼻涕。
大海同時擁有帶來與帶走的力量,看著海浪,我感覺所有複雜都被帶走了,遙望遠方的海平面,好像望見你就在那邊,用很慢很慢的速度朝這裡走來。
「妹妹,你還好嗎?」
「沒事,我只是過敏而已。」
堤岸上路過我身後的阿伯帶著關心詢問,像是在告訴我,自己對你的想念似乎遍佈在任何時刻,有時候思念聚集到了盡頭會變成眼淚,但大多數時間我會忍下來,沒有理由在工作的時候流淚吧?
而這時,伴隨著過敏,就這麼哭了也無妨。
❄
當失去裡面不再包含捨不得,思念的線會越來越細,直到輕如蠶絲,直到不再牽掛。
靈魂帶著碎片變得更加輕盈,也變得更加透明,靈魂沒有真的離開,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守護著所有的碎片。
在送你到火葬場之後,關於喪葬的部分也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坐在回程的車上我靠著窗,心裡的空虛也隨著車程的晃動,從心房底層被盪了出來。
守在靈堂的日子,像是一手捏著針,一手撚著線,試圖將線穿過針上那個極為細小的孔洞,所有的心神都專注在這件事情上,而此刻就像穿進針裡的線,得到無限延伸的豁達,往後的時間也回到了自由的狀態,能隨心所欲的延展,向著如此開闊的一切,我卻在此遲疑了。
有些破碎在走向開闊之後,從應當被收進抽屜的過去漏了出來,它們擅自走在一起,拼湊成一幅帶著缺角的畫面,毫不留情的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閉上眼,想暫時逃避直視那樣的畫面,原本在晃動中很難入睡的我,在逃離的路上伴隨著不規則的搖晃睡著了,我睡得很沉,沉得讓所有感官也都陷入那場夢,沉得讓夢境變得如此真實。
夢裡的世界充滿了光,我夢見你向我走近,我看著你卻像當時面對姑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像小時候一樣,聽著你說話,用點頭搖頭回應你。
你說了很多話,但大多被一股低沉的震動頻率模糊了音場,儘管如此也沒關係,至少我們正在同一個時空當中,產生著對話,當我想就此沈浸在這樣的狀態時,一股漸強的剝離感在你我之間膨脹,我慌張的想抓住你,那一刻你的聲音變得清晰。
你說:「你好嗎?」
我點頭,你笑了,很安心的笑了。
「咚咚噠噠咚咚噠噠⋯⋯」
車子引擎的晃動聲漸強,半夢半醒之際我感覺到延展意識安靜的收縮,逐漸與現實連接,張開眼睛時,遲來的淚水這才從眼角滑落,一股緊縮的酸軟感在喉嚨蔓延,就像被咒語啟動緊箍咒,喉間有股力量正使勁壓迫,那些來不及說的話,停留在痛處,成為需要被表達破除的印記。
❄
「哈啾!哈啾!」
離開海邊的路上,我重播著一樣的行為。
過了這麼久,我還是討厭過敏,也不喜歡自己仍會在某些支撐不住的時候,因為想起失去的感受而流淚,還是會把自己關在沒有燈的房間裡,期望能在遺憾的交界握到你的手。
即便如此,我還是相信,相信著有一天失去將不再是個敏感的話題,它不再帶著刺,也不會潛伏於黑暗中突襲我,它會在我張開手時發光,輕柔的照亮我黯淡的臉龐。
雖然我看不見你,但我知道你會認出我,所以我只要放心地呼喊著你的名字,告訴你一切安好,我仍在學習擁抱失去,也仍在學習坦誠的向世界表達自己。
我好像感覺到你熟悉的莞爾,那不是錯覺吧?
「哈啾⋯⋯哈啾!」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