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喚醒我的是身體的僵硬與沈重,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經過的護士發現我已經清醒,便請了醫生前來說明我的狀況,記憶像是在事發的瞬間被利刃削去一樣,我想不起任何衝撞的瞬間,麻痺的感覺依然停留在身體中,我因為無法清楚感受到四肢而慌張,直到聽見醫生說除了腦震盪以外,其餘的都屬於較淺的皮肉傷,我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雖然沒有傷到任何骨頭以及內臟,但還是要多休息觀察一下,畢竟大腿大面積的擦傷,可能有一段時間無法好好走路。
我向醫生點點頭,感覺自己昏昏沈沈的,身體像是宿醉一樣,甚至有種意識還未清醒的迷茫感,我拿起手機打了家裡的電話,我知道一定會是你接,所以刻意打了家電回去。
「喂,你好,揣誰?」熟悉的聲音即便透過話筒化作電子重新組合,還是能輕易的挑起心中那根軟肋。
「是⋯⋯是我啦!」是什麼讓我產生一種心虛的感覺?
「喔!阿玲喔!那會敲電話轉來?」
我想告訴你自己真的想離開臺北了,我想大聲且直白的說這一切真的是爛透了。
「工缺做甲按怎?有食飽無?當時轉來?」阿公溫溫沉沉的聲音,走入我的耳中,剛剛好的填進入我心中凹陷的地方。
「嗯⋯⋯。」我被灌入體內的暖流輕柔的抬起,這股富有安全感的力量貼合著我的身心,不經意的觸動內在深處不曾被關注的機關。
好累,真的好累。
我討厭這種隨時要崩塌的感覺,尤其當這樣的情緒即將流淌進親近之人的感知範圍時,我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擔心這一切被揭穿,我將不再被予以信任。
所以大人的世界第一條準則是「抽離」,這感覺很糟,我卻也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這套模式,面對此刻受重傷的自己我關起溢漏出情緒的門,放任無能將靈魂牽制,在體內大聲喧鬧。
「阿公⋯⋯我過幾天就回去喔,先這樣,我先去忙了喔。」我蓋起話筒,緊咬著下唇,試圖掩飾已經崩潰的自己。
「賀啦!賀啦!你去無閒啦!」
「阿公掰掰⋯⋯。」
心門在積累已久的洩洪前,薄弱得如紙片般脆弱,等不到耳邊傳來話筒切斷的聲音,我迅速按下結束通話的紅色按鈕。
我將自己埋進棉被裡,棉被裡的空氣充滿著消毒水以及難以言喻的病氣,而此刻我已分不出來這些氣息中就是來自於我的鼻息,抑或是醫院本身的氣味,我用力的深呼吸後,將氣吐到最底,試圖平復內在的顫抖,然而卸下胸口的壓力同時,眼淚也隨即滑落,我摀著嘴抑制已衝上喉頭的嗚噎聲。
每次用力的深呼吸顫抖的感覺就越加劇烈,越是想著要壓下這份爆發的情緒,也越能感受到五臟六腑激烈的共鳴著,全身的肌肉也跟著緊縮,車禍時受傷的部位因為受到拉扯,稍微癒合的組織再次硬生生的被撕裂,交疊著孤獨感,疼痛與混亂的思緒被時間攪和在一起。
我好想回家。
❄
靠著微微起霧的車窗,客運行駛在睡著的公路上,小鎮的郊外只剩昏黃的路燈醒著,我喜歡坐著末班車,看著這樣的熟悉卻安靜的街道,少了人車的聲響,夜晚渲染了整個世界,彷彿這一切都屬於我。
耳機裡的音樂因為有人來電而被截斷,我將手機從外套口袋拿了出來,是母親?
「喂?」
「宜玲,什麼時候回來?」
「我剩幾站啊。」
「好,有帶鑰匙吧?」
「有啊,你們不在家嗎?」
「阿公失蹤了,我和你爸現在要去警察局報案。」
一時之間因為不敢相信母親說的話,腦袋竟然一陣空白甚至忘了回應,心裡懷疑著或許只是自己聽錯而已。
「喂?有聽到嗎?」
「失蹤?」
「對啊,剛剛九點我跟你爸就覺得怪怪的,想說這麼晚了還沒回家,結果等到現在,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
母親急忙掛掉電話,前一刻輕鬆愉快的心情一掃而空,我被一陣疼痛拉回現實,這才發現我正在大力的抓著自己車禍的部位,車禍的傷口其實已不再疼痛,卻因為結痂而時不時感到發癢,一般時候我不會直接用手指抓,而是會隔著褲子輕輕用手掌摩擦來止癢。
「啊⋯⋯。」發癢的感覺變成疼痛,隔著牛仔褲,我只希望結痂沒有掉落,這樣傷口才不會滲出血來。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連續的噴嚏一下子將我從回憶中拽了出來。
打噴嚏的發生不過就短短幾秒鐘,卻能奪走好幾分鐘思考的事物,常常噴嚏一來,在腦中打轉的想法就會被噴嚏一併帶走,留下堵塞的鼻腔,順勢奪走了我呼吸的權利,即使百般困擾,可惡的是過敏只能抑制無法根治。
回憶被打斷,我默默停下來擤鼻涕,以免鼻涕留下來沾上口罩,抬起頭看見河堤旁的路樹早已被東北季風搜刮一空,只剩乾細的枯枝在強風中晃動,冬天的到來是不是總會帶走一些事物,這樣春天新生的一切才能被帶入?
在寒冬離開的你,不禁讓我產生這樣的想像。
你失蹤的第三天,我們接到了電話,他們在離家一公里的出海口找到了你,你身上有一些跌落造成的傷,他們判斷你是失足從堤岸邊摔落,當時又正好是大雨過後,溪水很湍急,你先是些微的昏厥然後溺水了。
他們說,你的離開是意外,人生無常,隨時都有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請節哀。
你的消失在官方客套的說詞裡,變得雲淡風輕,在他們的口中生命的離去是那樣的理所當然,甚至還有充分的解釋,但我心中卻被他們所無法說明的「為什麼」扎實充滿。
「為什麼你會自己一個人到河邊?」、「是什麼原因體就這樣跌進了河裡?」、「平常都有在運動的你,有可能這麼容易失去平衡感而跌落嗎?」、「為什麼當時沒有告訴任何人你要去河邊?」、「還是你其實想沿著河堤走到海邊?」、「為什麼你不回答我?你從來不會這樣的啊?」
迴盪在心中嘈雜的「為什麼」,逐漸變成無法辨認的雜訊輸出,在我身上播放時,變成一部無法辨認語言的無聲的電影,連流下的眼淚也都失去了聲音。
從沒想過在醫院裡的那通電話,竟然就像老掉牙電影裡的劇情一樣,成為我們最後的對話,曾經我的心裡對自己充滿了怨懟,也討厭你的不告而別,為什麼自己在那通電話之後,不早幾天回去?為什麼你不等我回去,讓我錯過了與你的最後一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