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種別離的前夕,倒數計時的鐘擺,都是一劑催情針;
哪怕,愛,是霧中的窗,爬滿凍結的回憶——
畢業典禮當天,天空湛藍的一朵雲也沒有,空空闊闊闊的亮。
豔陽下,同學們穿著大學服在校園裡大聲喧嘩,幾個人笑著約好把畢業證書朝天空用力一擲,陽光燦爛爛地刺進眼裡,她眨了眨眼,頭一歪,瞄見他站在十公尺外。
他站在那兒大概有半小時了,說不一定有一小時,看見她笑盈盈望著他,他終於怯怯地走過來,伸出手說:「後會有期,珍重再見。」
這麼俗氣的祝福,她忍著笑,大方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卻緊握不放,汗濕了她的手背,抽開手,他一臉通紅逃走,自己手中卻多了張信封,裡面是一心型的雲朵照片,這一刻,她才發現從此真的將各自天涯,突然心情同鍋熱水開,冒出一絲絲不舍的蒸氣。
高中三年、大學同窗四年,他一直很喜歡她,她不是不明白。
高一,她和他參加了同一個攝影社團,1996年許茹芸的《如果雲知道》唱紅大街小巷,同學們都流行上山下海拍攝雲朵的照片,天上的流雲奇形怪狀,有的像鳥、有的像兔子、有的像貓耳朵,甚至還有一張心型照片,那是他在淡水海邊拍到的,許多同學都吵著要他多洗幾張,拿來當作愛的告白。
她不曾向他要過這張照片,他也不曾拿過這張照片向她告白,因為那時候眾所皆知她有個穩定的外校男友。
後來他們考上北部同一所大學,高中男友則考上南部學校,分離兩地,她和男友聚少離多,他依然不敢大膽追求,而所有的同學都嗅出氣味;後兩年,她和男友正式分手,在同學們熱情地推波助瀾下,他鼓起勇氣約她去看張艾嘉導演的電影《心動》,看到電影中那一堆雲朵照片,兩個人離開電影院,他認真模仿影片中男孩送女孩一堆雲朵照片,說了那句台詞:「這些是我想你的日子。」被她嫌口吻笨拙、缺少感情,笑了一條街。
那場電影,是兩個人唯一一次的單獨約會記憶,之後,他努力遞紙條、寫情書、送書、送CD的老招式,競爭不過大剌剌在教室門口大聲告白引起騷動的學弟或開著進口車約會她看星星、吃法國菜的學長。
雖然,她並沒有接受學弟學長莽撞的追求,卻也沒有回應他。
愛若不能乞討,愛更不能施捨,因為理解他的感情,她不願傷害他。
他的紙條總畫著可愛的漫畫雲朵、情書的文筆很深刻、送的書也對她的胃、CD都是她喜歡的樂團,但是看著他厚厚的黑框眼鏡、臉頰上幾顆青春痘、矬矬格子襯衫裡單薄的骨架……他,不是她的菜,只是總狠不下心直白拒絕,或許因為他有一張害羞的表情。
再度感受到他汗濕的手,是兩年後的同學會,他退伍了,準備去波士頓留學,他還是伸出手對她說:「後會有期,珍重再見。」
緊握不放的手與害羞情緒,令她驚訝,都隔了兩年,即使兩年間,他寫過十幾封信、寄過五本書和一大迭雲朵的照片給她,她一封都沒有回。
那一瞬間,鍋熱水滾的熟悉蒸氣又氾濫了,依依不捨……凝視著他銀絲的鏡框、黑黝臉頰褪去的青春痘痕跡,她瞄了一眼身旁陪自己一道參加同學會的同事男友,輕輕把手從他的掌心抽出,微笑地重複他的話回應他:「後會有期,各自保重。」
最後一次和他握手,是上週五夜晚,她在五星級飯店工作,他預約了兩個月後的大廳準備辦喜宴。
九年沒見,在這樣的場合相遇,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一時開不了口,只好先依公行事,介紹場地、桌次安排、菜單……她才問:「什麼時候回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