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後見之明」與「肌膚之親」的平衡點-讀《食肉的土丘》

2022/01/16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前陣子因緣際會在龍瑛宗〈蓮霧的庭院〉裡找到皇民化國策下、南國夏夜裡,帝國棄民的田園牧歌式生活,想想那個愜意又諷刺的景象,「我」與灣生藤崎少年的家族因帝國的移民政策而結緣,先後落腳在蓮霧樹繁茂生長的島嶼某處。窮困而強顏樂天,在燒炭場的高台上就著月光飲酒作樂、先後跳起「都都逸」,眼裡只剩當下的快活。關於殖民體制下不同民族的交往理解,有一種解釋在這裡顯而易見,唯有同時被生死仰仗的母體遺棄,人們勢必在塵埃裡赤裸地相互取暖。
貧困拮据、失意與不得志,經濟層面的表相撞擊本島人「我」與內地人「藤崎少年」一家的「內臺情誼」多了一種複雜的溫馨,在有限的時間裡相互扶持,更多的是對應時局延展出幽長的感嘆與嘲諷。跨越時空,如今的歷史小說脫離將近80年前的、當下的情緒,想像裡根植的「後見之明」必然隨著歷史的累積更加繁盛。同樣描畫著那些被帝國遺棄的人們,多年後《食肉的土丘》一如他安靜的書名下,群蟻數千萬計饒動著針般細小的腳,化用相似的主題,疊加進更純粹屬於這片土地的故事裡。比起戰時的台灣文學更加直觀地從族群間的隔閡矛盾出發,《食肉的土丘》展現出全然站在「本島人」出發的書寫路徑,隨著角色的境遇折射出那些一直以來就在筆鋒下被討論與交織的疑問,讓那些歷來面對的矛盾有了更加曲折的呈現。
關於這片土地書寫,長期以來存在著一種無可迴避的宿命,必須先想清楚自己是什麼,才能有立場與餘裕去想接下來的事情,這使得無數創作在這開頭的第一步就走錯了方向或施力過猛。《食肉的土丘》迴避了那種風險,卻也把該思考的都寫下了。最令人驚豔的,是相對於那直指「整體」的書名,實際上這是個完全依循個人生命經驗前進的作品,擷取那些光影曲折的時刻,相互銜接成一段對誰來說都是破碎的時代。兩對兄妹各自的家庭背景成就了他們對人生夢想的想像與追尋,任何細微至深處的描寫,都貼和著個人感受而書寫,那並非體現於任何情緒化的展現,而是安靜到讓人不寒而慄的生活當下,感受不到時間前進的肌膚之親,在閱讀的體感上,甚至能將那種渾渾噩噩、缺氧般的感受與自身聯想。
母親推開美幸,奮力地朝樓梯口匍匐爬行,房子的空間對病弱的母親來說太過巨大,疊上留有緩慢拖移的汗漬。
父親一把背起母親,走下樓。隊伍內沒有其他親戚,只有他們三人,美幸捧著木盒及相片跟隨在父親身後。
省略時間點的錨定、弛張有度的剪接與冷靜優雅的場景白描,是本書在文字上最大的特色與強項,打亂了讀者的距離感,彷彿盡在眼前的錯覺,時刻都會被突如其來卻又順序合理的動作打回現實。修之的喪禮,安靜得只剩母親疲弱的掙扎,疊上的汗漬拖慢了節拍、越發撐緊僵持在臨界點的情緒,直到向來沈默的父親粗暴地打斷一切。末尾卻仍舊安靜地叫人害怕,早在那之前、戰艦沈默的消息傳來,軍方送來的木盒裡,甚至沒放哥哥的遺骨。他並不在開頭標定死亡後依照習俗必然有著葬禮,單純以景物和行為相銜的表現熟法令構成事件當下的人物更加鮮活,亦緩慢渲染出更加濃烈的情緒。
類似的手法在自小順從命運安排的美幸身上較為常見,同時映射出角色個性的被動、家族的盼望與沈沒在和諧表象下潛藏著父親的沈默、母親的汲營,聖人班總是散發柔和光芒的哥哥,扭曲的實相不被人看見,是因為那樣的家庭風景,何嘗不是已經延續了好幾代。像是他作為小說中最像普通人的存在,帶著對才華與光芒的嫉妒,自以為認清命運,卻又在旅途的最後走得比誰都遠。環繞著美幸構築起的文字與時間的剪裁有了細緻的連結、起落間都有著顯著的時間過度,體現著「活著的感受」,泰半時候,人們是意識不到昨天、前一小時、一分鐘前與上一秒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發現時,好似我們也在小說裡活著。
夜晚等美幸料理完所有家務,終於是兩人的獨處時間。……永勝為了放入須將他的腿抬高以撐開下部,她閉起眼睛,總在這時想起與綉治在高女教室對話的情景。

身為女人,由花朵轉為果實的過程,就是此刻。

人的誕生跟男女的歡愛,竟然是來自同一個部位,同一個姿勢,真是奇妙。宏亮的哭聲劃破緊張的氣氛,讓所有人感動不已。
新婚、初夜、妊娠、生產。林林總總加起來要花多少時間?這段時間少女成長,兄長出征後長眠無底的南洋、戰爭與空襲來了,然後又戰敗了,能記錄下的諷刺的只有將生命撕裂後又新拼接起的各種標記。但時間的撞擊給人錯覺,跳接與定鏡大膽並陳,成就了他清晰又展現暈眩般魔幻的張力。相比之下,失去時間的修之與良文,以及窮盡一生只為追趕修之的綉治,因為個人的光芒,在小說裡反而更像「土丘」的一員。
土丘是一個龐大的生命體。
在開始疑惑並思考為什麼「土丘」會「食肉」前,彷彿是我忘記了時代與人的連結。就好像人只能看見夜色下土礫堆起的、安靜的土丘,而不曾去聯想土丘下的世界,以後見之明築起的歷史書寫裡,關乎政治的暗潮洶湧、畢竟是離得很遠的吧。同樣地、生時眼見的世界不是地理課本,沒有誰有能力單憑自己的力量去完整並清晰地看見土丘的剖面。然而那下面一直以來都萬頭攢動。架構清晰,分工明確導致的生生不息,壅塞與混濁的空氣,綻放出剎那間的幻夢有著青春說不出來的色彩,無論放在什麼時後看都赤裸展現了那種俯瞰才能依稀看見全貌了矛盾與諷刺。土丘裡層疊錯雜的通道裡,爬滿工蟻。
濃綠的樹葉快速流動,像一條長河打造的巨型迷宮,人浸泡在其中,迷失方向,剩下本能驅動手腳的動力,打水,游泳,設法遠離死亡。
良文迎來生命終局的戰場,第一次清晰地出現那足以容納人體巨大的土丘,原始而均值,總讓人想,莫非是將要結束,才能讓他身處雨林裡,還能隱約看見天空?「土丘」在前段的意象展現幾乎連結著明確的群蟻,不具人的智識,本能驅動填滿生存的全部價值,成為潛伏在暗夜裡啃噬的細響、盲目又清晰的列隊前行。「侵蝕」的概念貫穿全書,蟲蟻啃食土地的侵略性發生得安靜也緩慢,脆弱支撐起無意識地順遂時代起舞的人們,來者不拒地吃光了夢想的桃子與嫉妒的巧克力,直至最後啃食房樑或堆成小坵的屍體,成為屍體間彈跳爬行的乳白蛆蟲。
因為只是與庭院融為一體的蟻丘所以能視而不見,那多麼符合活著的狀態。但土丘一直都在,在書中幻化成各種型態,具象的、譬喻的、想像的、聽覺的、親眼目睹的與親臨的,每一次顯現,都把活在幻想裡的人們又往現實推了一點。土丘裡住著無數螞蟻,世世代代循著固定的迴路綻放生命後凋零得甘之如飴。但時代淘選綉治成為千萬工蟻中少見的逆行者,有勇無謀的向外爬行,帶著強烈的衝突與矛盾,對於夢想的一廂情願與對現實的安逸在戰時體制下交戰,疲弱而合理的敗給現實。而在他身上折射而出的,比起「生活」和「生存」間的掙扎,另一抹同樣刺眼的,或許是族裔間的矛盾對立。對應著開頭舉例〈蓮霧的庭院〉,相較帝國的邊陲,在戰爭的核心地方,除了人命無感情的平等外,因為經濟實力的結入,瞬間扭轉局勢,讓各自角色間代表的立場有了更加層次豐富的深化。
夫人願意成為花七日嗎?
日籍女傭惠枝面帶笑容的提問比之蝸居神保町新野堂江子姐的憤懣更加尖銳純粹,令人不寒而慄。學識構築起的資本濃縮在戰時成為嗎啡,相較廣大的、被國策的馴化活在強盛的幻想裡,那無數廣大的一群,其實說不準誰比誰更理智或看得更清晰。惠枝在被辭退的當日赤裸展現的求生本能,在顫抖的吐息字字冷酷清晰,面對來到日本後生活始終渾渾噩噩的綉治,看著曾經懷抱遠大夢想的大家閨秀在僕婦面前啞口無言,迸發出無可遏制的衝突感在臨界點瀕臨崩潰,同時也冷冽地展現出另一種殖民地與母國間諷刺又無解的平等。比起總是提問平等交往與相互理解的可能性,這種走向似乎更貼近歷史,也反映著當下。
成為逆行的蟻需要代價,在想當然耳的事實之外,難道也需要資本嗎?容我也用後見之明安慰自己,因為機緣,他們有機會奮不顧身,把握最後一次機會選擇本心,或在動盪過後,仍舊面色平靜地走下去,想想這也是時代最公平的地方了。良文去到南方雨林的動機與迎來的最期,恰與美幸渡海後的生活互為表裡。佔據光譜的兩端,有著完全相反的行為,卻又彷彿殊途同歸。比島雨林與垂水田地的深夜有著相似的靜謐,孩童的鼾聲囁嚅、相似的劫後餘生因為時空的跨度拉扯出各自的張力,也許沈澱過時間,多年後再讀,仍然會有那種文字深深沁入肌骨的觸動。
良文與美幸的結局其實處在一個讓人相對熟悉也容易想像的情境裡,但因為前段細密鋪墊了青春,帶著傳奇色彩的死亡與好好活下去的覺悟種就不顯得俗套,而帶有綿長的餘韻久久不散,觸動著腦海再度回放起走馬燈。然而他們似乎都遺忘了青春,但一切終究要來到動機的原點,觸發他們在戰爭下各自跌宕的生活,全都收攏在綉治歸里時置身喧囂之外的安靜裡。到最後,對於那種宛如與現實隔了層薄膜的體感已經再熟悉不過,帶著那種體感面對書裡的現實,物是人非的景緻更加輕易地折射出早已支離破碎的青春。現實裡不可能存在用「如果當初」的提問來為所有問題解答,但綉治彷彿帶著所有離開的人的所有念想,在最開始的地方找到答案。相隔數年始學會面對、儘管修之曾經存在過的地方甚至等不到美幸也歸鄉就已經不復存在。然而他總要想起土丘,數年來能被啃食的都啃食乾淨了,土丘一直都在,庭院裡綉治和母親重新堆起了它,掌心捧土、堆疊按壓間,無論願不願意,所以有事情都在那之間傳承下去了。最初與最後,圍繞著修之構築起的青春,青春時代燦爛的陽光渲染著他們從一開始就不盡真實,情愫與夢想、口是心非的溫柔與不輕易言說的迷惘,令他存在於所有人的記憶裡、一個美麗而短暫的身影,伸手一揮便輕易消散。
困於一座龐大的迷宮,表面上只是庭院裡一座座隨處可見的土丘,因為感到對未來的迷惘而選擇逃離,然而活在當下的時候,真的能找到離開土丘的方法嗎?即便握有選擇權,終究只能讓無法掌握的機緣讓他們在該離開的時候離開。在那個相對極端時代甚至能讓人感受到不和諧的幸福,男人的解脫在戰場、女人的解脫歲月無盡的遠方,如果真的要說這本小說在恐怖平衡下達成的平等中帶有一絲讓人同感不平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留下來的人、特別是因為戰爭而存活的龐大女性,注定要帶著靈魂被掏空的軀殼獨自面對餘生。但最奇妙的也在於,他們最終都走了出來,在平凡而無關好壞的未來裡任走向餘生。
也都走在了土丘裡密密麻麻的某條路上。最終,這場起因於綉治對於夢想的追尋與掙扎的漫長旅程,歸結於她親自將自己埋葬在曾經居住成長的土丘裡。小說中四人各自的結局至少為那份無解提出了某種解決之道,死亡或者走向下一座土丘,該有的都在書裡寫下了。其實說著的都是那些如此自然又與當下貼近的事情。
清月
清月
私底下認為自己本業其實是寫同人小說的不正經文手,總之什麼都寫,雖然也寫得很慢,經常性風花雪月與無病呻吟,但其實看起來應該比較像在講垃圾話。 有看電影時就寫影評、有看書時就寫書評,熬了半輩子終於畢業、社畜般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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