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突尼斯:迦太基必須毀滅 / Tunis : Carthage must be Destroyed

「迦太基必須毀滅!」(Ceterum censeo delendam esse Cathaginem)——馬爾庫斯·波爾基烏斯·加圖(Marcus Porcius Cato)
Arrive Tunis, 1/18 Ory—Tun 11:55-14:25
由法國巴黎的奧利機場出發,只要兩個半小時的航程,便能從歐洲抵達北非的海岸。對於歐洲人來講,北非,就是他們的後花園。
兩個大陸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但兩個大陸之間的差距,比地中海要寬闊,且深刻。
從飛機上往下看,地中海的北非端,像是一片被平攤開、內外翻轉的塔派。在最接近地中海的外圍,海灘像是原本應該在派底部的餅皮被翻到了最外圍,光禿但細緻地包住了原本應該在外圍那些有顏色的鮮果與各式裝飾。她呈現出來的外觀似乎具體而微地傳達了在這個國家旅遊所不時產生的感受—比起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突尼西亞肉眼可見的外在,被歐洲式的外皮包裹著,或者是歐洲式的觀點(或觀光景點),我不知道——其中包含了咖啡館與法國麵包、濱海度假勝地停靠的船隻、城堡、沙漠、鹽湖,或許還有遍佈全國道路兩旁的垃圾。但被包裹著的多樣內在:防風沙烈日的柏柏人頭巾、對觀光客極少打擾的好奇眼光、地下穴居、帶有希臘味道的回教市集等等⋯⋯所有十分北非的這些,比起赤裸裸的非洲來得更易於入口。當剝去並不那麼吸引人的派皮後,才開始淺嚐突尼西亞,這個原以為在觀光上的吸引力只是做為摩洛哥(更便宜,更不觀光)的替代選項,然而當發現其魅力之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突尼斯——迦太基國際機場國際航班的登機門前,準備登機回返了。
混合了撒哈拉沙漠和地中海潮濕的空氣,
初抵突國第一印象,是驕陽與海風微涼。
突尼西亞雖然在地理上屬於非洲,文化上卻是阿拉伯世界的一部分。一直以來都屬於回教世界一部分的突尼西亞,在19世紀末被法國殖民後,浸染了法國的文化,直到二戰後獨立,軍人趕走了國王。在五十多年的時光中,突國只經歷了兩位領導人的統治。2010年的茉莉花革命,在位30年的領導人班·阿里被罷黜之後,這裡成為了阿拉伯世界唯一一個順利完成民主轉型的國家。受法國教育的開國領導布爾吉巴的世俗化政策影響下,這個國家的女性擁有可以自由離婚、繼承財產,以及不需要戴頭巾等等獨立權利,與其他阿拉伯國家有所差異。但相對的自由開放,對於觀光客而言所代表的是,這裡不再那麼「異國」。在突尼斯看見的突尼西亞人,更像是法國人、希臘人、義大利人與阿拉伯人的混合,而不是想像中的非洲黑人。真要說的話,巴黎的黑人能見度比突尼西亞要高多了。突尼斯這座城市的緯度跟上海差不多,但她擁有更多的太陽、更溫暖的氣候。
迦太基遺址(Aftermath on Carthage Ruins)必須毀滅之後
據說,當臉書創辦人馬克·祖克柏,在與谷歌爭奪社群網站霸主地位的那段時間,在無休無止開會的結尾,都會引用羅馬帝國議員老加圖每次演講之後必定結尾的一句話:
「迦太基必須毀滅!」(Ceterum censeo delendam esse Cathaginem)
於是Google+,終究成為矽谷科技史上著名的迦太基遺址。而臉書則無庸置疑成為了社群網站中,全盛時期的羅馬帝國。
現今位於突尼斯市郊的「迦太基」遺跡,其實迦太基人留下的部分已經很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迦太基城的遺跡上建立起來的「羅馬遺跡」。真正的迦太基遺跡,位於加彭(Cap Bon)半島上的克觀(Kerkouane)遺址。突尼西亞,作為古羅馬的「阿非利加」行省,雖然面積不大,但可能是非洲保有數量最多、最重要羅馬遺跡的地方。反而迦太基本身的文化與建築等,可說幾乎是消滅殆盡。我站在迦太基博物館(Carthage Museum)內,畢爾莎山丘(Byrsa Hill)上,視野在雨中越過沒有被羅馬人(認真地)摧毀的遺跡,望向其遠方光線透過深灰色雨雲遮蓋下透出的光線映照出,如絲綢般反光的,柔軟的地中海。海的柔軟恰與雨中堅硬的、充滿孔洞的石造建築相互對比。從表面可見其時代之古老,其建成時間,可追溯至漢尼拔的時代(約為西元前196年左右)。
「他們竟然,把這句話的精神實行的那麼徹底,連個金幣都不留給我們。」我發現,想找跟迦太基有關的東西,簡直難如登天。
「有喔。」旅伴回答了,「請你從錢包裡拿出五元紙鈔?」
我取出紙鈔,五元紙鈔的其中一面,是迦太基名將漢尼拔(Hannibal)的石膏肖像。
這就是觀光客如我者,造訪迦太基所能夠留下的唯一一樣紀念品了。(若不考慮街頭小販的仿迦太基銅幣、小石膏像及開罐器、磁鐵等紀念品的話)
迦太基(羅馬)遺址的分布較為分散,但這也說明了,這座城市在當時面積的寬廣。我們包了一台計程車,到遺址的各處巡迴。在博物館前等候的司機都會告訴我們,所謂的「迦太基遺址」包含了七個地方(1)。跟畢爾莎山丘比起來,安東尼浴場(Antonin Bath)的佔地更大,也更雄偉。而這座位於海濱的遺跡,對面便是某種需要戒備的軍事基地或是隱密的監視場所,想要拍照,需要留意某些角度,以避免麻煩。安東尼浴場的完成時期,約在哈德良皇帝時期,西元2世紀初左右。浴場中最明顯的,是一根15公尺高的大理石柱,周圍有較空曠的空間,站在那裡,可能可以看見兩三對情侶在遺跡間穿梭,並不時踏上傾頹的石階上拍照。這個季節的遊客極少(一月),很容易就可以拍到無人的照片。
遺跡存在的意義,是讓到此的旅人,能夠在沒有想像力的輔助之下,「發思古之幽情」,並問自己假設性的問題「若是迦太基並未被羅馬所滅的話,突尼斯看起來會不會不一樣?」
我們永遠無法得知答案,但是說不定,在另一個可能的世界裡,會有一個綿延三千年而不曾亡國的迦太基帝國存在。迦太基,是歷史夭折的兒子。
(1) 觀光意義上的「迦太基遺址」,主要包含了畢爾莎山丘(Byrsa Hill)、(L’Acropolium)、(Cisterns & Roman Circus)、安東尼浴場(Antoine Bath)、羅馬劇場與別墅(Roman Theatre & Villas)、(Sanctuary Tophet)、布匿克港(Punic Ports)
突尼斯的麥地那:更有生活感的「中國製造」市集 (Medina of Tunis)
中東和北非的舊城,稱為「麥地那」(Medina),是阿拉伯人(或非歐洲人的其他北非人)聚居的場所,其中主要是市集與商鋪,突尼西亞人聚居於此已有千年。
想像中,遊客們期待會在有拱門的舊城市集中,找到在伊朗或土耳其大巴扎(Bazzar)中那般,像是椰棗、番紅花和各式傳統花色的披巾、布料等充滿地方風情、當地製造的商品。然而,步入這座據稱1979年就已列入世界遺產的舊城,步入其間是大量生產的鞋子,襯衫,以及各式工業商品、紀念品。傳統風格的(手工或工業生產二者兼具的)手工藝品以及充滿異國風情的商品,似乎都到郊區的西迪布賽義德(Sidi Bou Said)去了。
既然麥地那供應的是突尼西亞人的日常,也就不能阻止他們尋求更便利、更時尚、更便宜的「中國製造」。那些販售更為傳統的、更為日常的器物的商鋪們,已經被這些中國製造的商販排到麥地納的邊緣地帶——圍繞著Sidi Mahrez大清真寺與Zaudia Sidi Mahrez中間,Sidi Mahrez路為中心的市場地帶。
我們穿梭在充滿水果、肉品、陶器與仿冒品的市集與清真寺間,
用茶館裡的薄荷茶,沖淡我們的疲憊。
就算我們不是回教徒;
就在頭上的擴音器傳出的禱詞,仍然洗癒了我們心靈裡的某些陳垢。
喝杯茶吧,在這條兩座大清真寺所包夾的窄巷之中,喝一杯日常,啜一口信仰的味道。
馬賽克博物館 (Bardo Museum)
這座極為精美的浸禮盆,是在羅馬帝國時期所製作。馬賽克工藝所設計的圖案,充分表現當時的信仰 — 自君士坦丁大帝將基督教定為國教之後,馬賽克鑲嵌便成為最適宜表現整個羅馬帝國的藝術形式,也等同於今日的宣傳畫或廣告。
突尼斯的巴爾杜國家博物館,匯集了可能是羅馬帝國以降最完整的馬賽克鑲嵌,因此也有「馬賽克博物館」的外號。由於突尼西亞境內除了迦太基遺址之外,擁有最多的羅馬帝國遺跡,因此留下的馬賽克鑲嵌,也是最集中的。
整個館的馬賽克鑲嵌多到這些精美的古蹟被需要被鋪滿一個又一個的展示廳,以至於它們被放在地上踩。
經過展廳時,一開始還像忍者一樣,躡手躡腳地走在最邊緣沒有鋪上馬賽克的區域;到了後面實在避不掉只好「心痛地」走在千年古蹟之上。
但後來聽了工作人員解釋,這些鑲嵌圖案上面有經過塗佈處理,不會損壞藝術品的時候,心裡才鬆了一口氣。
畢竟就算不包含前羅馬帝國的歐陸部份,將整個非洲的羅馬時期馬賽克鑲嵌集中於此,那也是十分巨大的收藏,就算博物館並不小於北美館,要收藏這麼大的藝術品,只有牆面展示也是遠遠不夠的吧⋯
這是一座藝術價值與規模,與突尼西亞這個以世界的標準來說相當小規模的政治實體相比不相稱的博物館。由於地形、由於羅馬、由於羅馬「欲除之而後快」的迦太基,越想將其抹消,反而留下更多的痕跡,使得突尼西亞所留存的大部分古蹟,幾乎源自於羅馬對迦太基的恨意。
古蹟的存在,往往來自於人性的扭曲—施政上的倒行逆施、宗教狂熱、大屠殺、迷信活人殉葬的習俗、焚城、帝王為自身準備的天國居所、為愛人準備的陵寢,以及單純的炫耀。
然而,就算偉大遺跡的存在,代表的是扭曲的過去,
但如何對待已經存在的古蹟,卻能呈現我們距離過去有多遠,
如何面對我們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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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主要領域為旅行寫作、科幻及奇幻小說。著有《行旅,在深邃亞細亞》(山岳文化,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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