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外頭天氣暖下來了,明明困在這座恆溫二十度清冷蒼白的囚籠之中,我是什麼也感受不到的,然而卻覺得異常煩悶。入院時是微涼的四月末,依戀凡塵的春神仍在逗留,直至前幾日六月初出院的一位女孩又被押進了病房,她露出大片肌膚,才提醒了我夏日是如何熱烈地盛放,以及自己是如何被時間漠然地遺棄。
兩個月前因為重度憂鬱症、心因性厭食症、還有隨之而生的生理上種種機能的急遽惡化衰弱,於是被送進了醫院。我心底罪惡的小獸偷偷叼走了一整個夏天,狠狠用利齒撕碎了二十一歲最終的詩篇。
二十二歲的第一天,依舊比日光早起,即使沒有意思欣喜和冀盼,也明白病房裡的一切只會如常運作,但仍不免思量著,一生或許很難再有第二回醫院裡度過生日的機會了。下午時爸媽特地跑了醫院一趟,只因為前幾天通電話時我怯生生的渴望,於是收到了一杯熱卡布奇諾、還有一小塊桂圓糕。我是如此渴求與貪戀這些我不應、亦不配擁有的甜蜜。積年累月的壓抑與逃避,使我幾乎認不得納出於本能的需索、和最原始而純真的欲望──無論是對於食物、抑或對於父母的愛,之於我淨是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面孔。
住院期間爸媽總是我一通電話就替我送來所需之物,重要至免洗內褲或衛生紙等必需品、細微至我用來打發時間的摺星星紙條,在無法探病的防疫期間,就算見不著面,他們卻仍不辭辛勞地往返桃園與中和。我想起過往每一個我從租屋處返家的假日,廚房裡總有溫暖馥郁的四物香氣蒸騰繚繞,原來我不是因為病了才成為一個女兒。
他們今天還帶來了妹妹做的生日卡片,雖然是某天在電話中向妹妹乞討來的,但我知道她的想念是佯裝而成的百般不情願。我是如此幸運,作為一個能毫不羞赧地向妹妹撒嬌、使任性的姐姐。儘管和妹妹無話不談,我仍未曾向她洩漏過一絲抑鬱及恐懼,在我眼裡她永遠是個孩子,六年的歲月沒有風化侵蝕出溝壑,但我親自為她掘了一道護城河,不願她長大、不願她受兵燹戰火的侵擾。在她面前,我必須快樂、必須堅強,卻總在無意中將她一同拉入我生命中黑洞般無底的深淵。自我凌遲式地剝奪身而為人賴以為生最原始之需求,在我的身體上鑿出坑坑窪窪的饑饉與渴望,反而將填補空缺的強烈求生本能轉嫁到妹妹身上。我殷勤地為她洗手做羹湯,彷彿看著她吃才能舒緩我胃裡焦灼的飢渴、熨平心底躁動的罪惡感。所有一廂情願的照料、自以為是的疼愛,不過是自私的讓妹妹和我一同受罪。
一直以為我的悲傷足夠隱晦,後來才發現妹妹其實全看在眼裡,悲傷的碎片化開道道創口,鮮血玷汙了她的單純懵眛、淚水染花了她的新鮮戆拙。妹妹用稚氣未脫的貼心包紮我的傷口,使我更加確定要奮不顧身地守護她的純真和快樂。
我仍舊沒有足夠的能耐遏止恐懼在腦海裡肆意喧譁囂喊,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內心的小女孩和解,總覺得這些快樂與關愛只是誤植了我的姓名。最後是噙著淚結束的,剩下半杯卡布奇諾和三分之二塊桂圓糕,因為內心厭食的罪惡心獸作祟;也因為捨不得這麼多年以來終於觸碰到家人具象化的寵溺與憐愛,我深怕一切會因為失序的貪婪而在午夜子時消失殆盡。
二十二歲第一天的最後一刻鐘,一切大抵是恬靜而美好的,就算我依舊躊躇、依舊悵惘,可我仍想將這天的每一幕深深拓印心底,在每一次掙扎拉扯之際,要自己銘記我是如此幸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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