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平平無奇的小鎮。
一棟隨處可見的酒樓。
天色濛濛,將亮未亮,店小二已是擺開了樓中桌椅,一臉倦容地坐在門檻上,一邊打呵欠一邊心裡腹非掌櫃不是:明知道酒樓生意是越夜越興旺,早晨根本沒有幾個客人,掌櫃仍舊不肯放過這幾文錢生意,非得要自己七早八早開了店門,等著那不知何時上門的蠅頭小利!
店小二越想越覺得心累,意識昏沉,不由得打起瞌睡來。
一盞紅燈籠驚醒了他。
店小二猛然抬頭,以為是被掌櫃的抓到自己偷懶,定睛一看,卻是一名四十多歲、身穿青衫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提著一盞燈籠站在自己數步開外。
中年儒生點頭致意,溫聲問道:「來得早些,不知道有沒有酒可買?」
店小二抹了抹臉,提振精神站起身,回答道:「不早了不早了,甭說是酒,客人若要點些東西當早膳吃,也是有的。」說完,他連忙伸手比了個請。
中年儒生點了點頭,大步走進酒樓。
店小二方才沒看個仔細,這才發現原來客人肩頭立著一隻通體漆黑的鷹鳥,也不怕生,經過店小二身邊時,傲氣地揚起右邊羽翼,似乎在炫耀上頭那塊月牙般的白色紋路?
店小二打住想法,小碎步跟上客人。
酒樓有三層樓高,還未等中年儒生決定停留何處,肩頭那隻鷹鳥就展開雙翼,鼓動幾下,滑行落在最靠近櫃台的桌上。
中年儒生搖了搖頭,看不出神色變化,直接就著鷹鳥所選的位置坐下。他一邊吹熄蠟燭收折燈籠,一邊向著店小二說道:「聽說鎮上青梅酒十分有滋味,便來一罈吧,至於配酒小菜,隨意炒幾盤肉與青菜便是。」他瞧了一眼蹦蹦跳跳的鷹鳥,追加了一句,「對了,給這小傢伙來碟花生米。」
店小二聽了最後一句,有些發矇。
他在酒樓幹了也有八九年,插刀配劍的人還真沒少見幾個,身邊帶著飛禽走獸的也不是沒有;只是,說要給豢養之物來些吃食的,還真是頭一回見著。
「可是讓你為難呢?」中年儒生詢問道,神情溫潤。
店小二用力地搖頭,回了句「馬上來」,便匆忙離去。
中年儒生看著店小二離去的背影,再度搖了搖頭,隨後瞪了黑色鷹鳥一眼。
鷹鳥似乎懂得主人意思,鳥喙低垂,抬起鳥爪往後退了幾步,靈性十足。
中年儒生輕嘆一聲,右手輕拍著桌面,閉上了眼。
店小二很快就張羅好了酒菜。
中年儒生沒有討要酒杯,而是直接掀開封罈酒布,一手夾肉,對口就飲,竟是把清淡甘醇的青梅酒,喝出幾分豪壯滋味來。
他用膳的速度其實不快,只是喝酒,夾菜,喝酒,吃肉,極其富有規律,然而,不過半刻鐘時間,他仍是放下了酒罈與竹筷,因為罈裡盤上早已空空如也。
中年儒生望向鷹鳥,小傢伙碟裡的花生米倒是還沒吃完。
忽然,中年儒生皺起了眉頭。
鷹鳥不懂人惜食的觀念,啄食花生米時,東落三顆,西落三顆,桌上足足散了六堆十八顆。
中年儒生無奈地看著花生米,心念瞬動,便有正奇,花生衣完好無缺者為正,鳥喙啄傷者為奇,正奇相生,陰陽頓分,轉眼卦象已成。
「主為乾,客亦為乾,是為乾掛;再以樓層入卦,是為初九,潛龍勿用,變爻是為初六,履霜,堅冰至。嗯,那麼是誰該隱而未現、韜光養晦,又該要防微杜漸、見微知著呢?」
他不必凝思,便有了答案。
中年儒生站起身,喚來了店小二,問道:「實在冒昧,能否告請訴我你的名字?」
店小二搔了搔頭,頭一次這般給人禮貌地問名問姓,怪可怕的。可他並沒有因此隱瞞,坦言道:「我只是個山野孤兒,無名無姓,只是因為被人從樹林裡撿了回來,於是就叫木頭了。」
中年儒生道了聲謝,與店小二付清了酒菜錢,提起燈籠,逕自向外頭離去。
鷹鳥看向主人背影,果斷放棄盤裡所剩不多的花生米,振翅而飛,落在主人肩頭。
天光明亮,中年儒生走入行人漸多的街道,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呢喃著:「此木非木,實則言慕。沒想到,除了劍決名單,我已經極力避免涉入其中,可冥冥之中,仍是免不得惹來一身濕。」
他望向碧藍無雲的天空,對著不在眼前的那人,搖了搖頭,遺憾說道:「雖見心魔,心障仍在,自求多福。」
鷹鳥見主人今天時常搖頭,也跟著晃了晃嬌小的腦袋。
§
夏蟬唧唧青山繞,蒙童琅琅搖晃腦。
位於陌桑村東南角的私塾,先生陸華站在講台前,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捲握《三字經》,一字一句,帶領課堂上十二位八、九歲的山村孩童背誦經文。
被喚來陪讀的月兒則是坐在講台一側,並未閒著,手中握著一根小楷筆,沾染朱墨,批改昨日陸華給學生派下的作業。
這事情說不上個難字,費不了多少心神,只是月兒提筆圈注之間,還是走走停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光是月兒,便是隨先生朗誦經文的孩童,聲音也較往前小上許多。
原因無他,只因為一名與私塾氛圍顯得格格不入之人,漠然坐在課堂後方。
慕無徵靠著粗泥牆,垂頭闔眼,看似睡著了,其實無比清醒,左手拇指輕輕摩娑木質劍柄,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麼。
然而,不管他心裡想著什麼,他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就算慕無徵只是坐在那裡,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仍是給這群年幼學童帶來不少心理壓力。
他們或多或少都從家裡人口中得知,陌桑村裡有個奇怪的大哥哥,是常常替他們抄書的卓阿姨的學生,月兒姐姐的朋友,總是不理別人,整天就只知道練劍闖江湖。
村裡孩童心性單純,不明白練劍能做什麼,也不知道那座江湖到底在哪裡,卻實實切切的知道,爹娘不希望自己與坐在學堂後面的那人接近;現在那個陌生人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私塾內,孩童想法簡單,難免害怕爹娘因此不開心……
月兒自然明白,慕無徵是故意要來害這群孩子挨罵,而是為了請教陸華先生一個問題。
一個令她憂心忡忡的問題。
「請問陸先生,我該殺人嗎?」
月兒眉頭微皺,毛筆懸在半空。她當然知道慕無徵這個問題從何而來。
數天前,卓無豔與慕無徵回到磨墨齋時,慕無徵心境明顯有所變化,眼裡一掃先前陰霾,不再為洛陽唐府遭受的挫敗而迷惘。
奈何人心複雜,當你想通了一件事,往往不一定是守得雲開見月明,指不定會有第二件、第三件令你茫然無措之事,湧現心海,糾纏不放。
慕無徵在祠堂待了三天,確實重新堅定了握劍的勇氣,矢志了結兩百年前的未竟一戰。然而,這同時也無限放大了他一直視而不見的問題,直到不久之前藉由越子鉤之口說出,終於逼到眼前來、再也無法忽略的問題──江湖行走,殺人人殺。
出道一年多來,慕無徵始終以「磨劍」說服自己,加上霞姑等人在意的,只是與《無痕劍》傳人一戰的機會,雙方終究沒有你死我活的理由。
但是江湖漂泊,怎可能毫無風波攔阻,越子鉤便是那驚濤駭浪,浪潮方起,就險些讓慕無徵船毀人亡。
往後劍決之路,這樣的風浪只會更多更強更致命,他到底要為殺與不殺下一個注解。
所以慕無徵才會暫且擱下劍術,來訪私塾。
他曾聽師父說過,儒家學問以人為本,既然是關於人的煩惱,想來陸華先生能夠給他一個明確答案才是。
陸華並沒有立刻給他答案,反而要他在私塾等上幾日。
於是慕無徵除了每日修練〈亡心訣〉,夯實根基,白天午後幾乎都待在私塾,等待陸華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