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自己的路: 黛安娜．史賓賽的輾轉心路

1998年七月盛夏，我在世界盃足球賽冠軍戰打完的那一天，搭著長榮從桃園機場出發經杜拜轉機去巴黎的客機、降落法國戴高樂機場。飛機在下降、然而機長的語調反轉上揚中、他用興奮激昂的語氣向大家廣播: 今年的世界盃足球賽(World Cup)冠軍，就是我們待會兒要降落的國度--法國! 語畢，機艙內響起一片掌聲、一些西洋臉孔的乘客喜不自勝地大方放聲歡呼，要不是降落在即、他們肯定會向空服員招手要酒開香檳或噴個啤酒泡沫慶祝吧! 看那群洋面孔，許是要「回國」的法國人(我猜)，所以，他們為此消息欣喜的程度自然是加倍於我吧?!

降落後、出機場、坐遊覽車。在巴黎市區馬路上，欣喜若狂的氣氛，沿路滿城紛飛喧騰。隔天就是法國國慶日了，領隊提醒著；難怪，這下子全城舉國的人都要開心到索性不睡了。也難怪，走出空橋、踏進機場步入我初到巴黎的第一個「去處」--戴高樂機場內的某間女廁，門外的清潔員百無聊賴地移動拖把、敷衍地作出打掃的「樣子」；接著出關時接過我護照檢查的海關，則是一臉心不在焉的靈魂出竅狀，對著我和護照兩眼發直、意思意思地瞥了幾眼，便不耐煩地示意我取走護照可以走人了趕快換下一個... 久聞法國人很有個性、所以當真都是這樣有個性嗎? 還是此時此刻他們只想奔向大街跟眾人一起狂歡、根本無心上班，所以大家都如此意興闌珊?

喧騰的氛圍包夾我們的遊覽車在平路上奔馳好一陣子後，遊覽車開下坡、駛入一段暗暗的地下隧道。許久過後好奇去網路蒐找，這才知道我初來巴黎路過的那條隧道、有個名字: 阿爾瑪橋(Pont de l'Alma)隧道。若光說出這隧道的名稱，你可能毫無印象也沒啥感覺；畢竟，它又不是巴黎鐵塔羅浮宮凱旋門香榭大道那種、在巴黎名氣響噹噹的必去熱門大景點。不過，假如我說，這一條隧道就是「黛安娜王妃被狗仔隊的緊迫跟車跟到出車禍傷重身亡」的事發地點，你也許就會倏地回神--也許是夾雜以哀戚以感傷的神情，正色看待並記住這一條隧道了。

黛安娜王妃人生的最後一哩路，魂斷於此。遊覽車通過這一段隧道的時刻是午後天氣晴的夏日大白天、隧道裡的光線仍保持幽微昏暗「去年八月黛安娜王妃就是在這邊出車禍的...下個月就滿週年了...」領隊盡責地拿著麥克風為我們進行巴黎city tour，行經此處開始娓娓道來替我們溫習了以這條隧道為舞台、無預警上演的那場驚世悲劇。

2021年，一部以黛安娜王妃的原生家庭姓氏為名的電影《史賓賽》拍畢上映了。電影的開場，一個怵目驚心的鏡頭，預言式地反應黛安娜王妃當時的處境與日後殞命的方式--渾身斑斕豔色羽毛的雉鳥，不知何故只剩一息尚存，孤身橫躺寂靜林野間、垂死掙扎在一段通往王室聖誕度假居所的道路上。幾輛王室車輛路經，車隊的輪胎與那隻瀕死的雉鳥前仆後繼地擦身駛過、差點就要從鳥兒的頭頸輾壓過去(但終究並沒有。看起來漸趨僵硬、一動也不動的鳥兒起碼保住完整的身軀，在車隊呼嘯而過後、繼續無聲地原地等死)。不久後鏡頭切換到另一台馳騁的車--駕駛人正是黛安娜王妃，她獨自一人開車，開到迷途。

此時的黛妃如履薄冰地走在人生最迷惘而痛苦的一段路上，眼前一片迷茫、心底一團混亂--她的婚姻世界太擁擠、住著三個人(黛妃必須眼睜睜看著卡蜜拉，在自己夫婿的心中是地位高於自己且不可撼動的知己與存在，完全沒有走開的可能)；她表面錦衣玉食絢爛光鮮的王室尊貴生活、兩個年幼的可愛兒子，皆無法穩妥地豐富她匱乏空虛、渴求真愛與自由的心靈。

那年，1991。1991年年末、三天兩夜的王室家族成員聖誕團聚，對於黛安娜．法蘭西絲．史賓賽(Diana Frances Spencer--這是黛安娜王妃嫁入王室前的本名)而言，可謂像三個世紀般漫長。查爾斯與黛安娜漸趨疏離的婚姻關係，到底是從哪裡、如何開始崩壞的? 是王室生活讓黛安娜長期水土不服難以適應，使得黛安娜心生憂鬱煩躁且頻頻失序失態、進而惹得丈夫與夫家成員們對她不耐不滿，因此給足了查爾斯「重回」舊情人卡蜜拉懷抱的理由嗎? 或者查爾斯王子與卡蜜拉並沒有所謂的舊情復燃、兩人根本一直藕斷絲連深情未了，讓本來就不解世事、太過年輕的黛安娜無法理解且難以承受；無處可宣洩的苦悶蓄積過多後，黛安娜別無選擇、只能壓抑不住情緒顧全不了大局地、讓自己活成一齣看在王室成員們眼中又悲又鬧的慘劇?

電影《史賓賽》中，那些黛安娜與王室成員們(除了兩個兒子之外)的冷淡互動，幾度陰魂不散出現在黛安娜眼前惹得她內心驚惶不安的那個、曾被亨利八世寵愛一時最終仍被亨利八世厭倦並砍了頭的安妮．博林的鬼影，一直對黛安娜緊迫盯人猶如背後靈無所不在的王室管家... 我不曉得這些情節與事實相符的比例為何，但可以藉此揣想黛安娜當時的心情與精神狀態之耗弱、茫然與無助。太多糾纏煩擾著當時的黛安娜的人事物，都宛若鬼魅一般化成罩頂的慘霧愁雲、困著亟欲掙脫的籠中鳥也似的黛安娜。然而，王室可不比一般民間社會，「說走就走」這種灑脫坦率的作風，基本上不可能存在於王室成員的例行日常行動、更不會被見容於王室成員處理自身感情或婚姻關係的手段中。

終究，隔年，1992，黛安娜，從名為英國王室的籠、依然不顧一切地放飛自我...

1992年12月9日，時任英國首相的約翰．梅傑在英國下議院的會議上宣布查爾斯王儲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1996年8月26日，這對曾以童話般的盛大世紀婚禮驚動世人的王子與王妃、再一次驚動世人--他們正式離婚，黛安娜如釋重負卸下王室成員身分，展開她相當短暫、但相對自由了一點點的人生又一章(遺憾地，也可說是終章...)。

之所以說黛安娜離婚之後自由了「一點點」、直至車禍香消玉殞之前仍未有全然的自由，是因為媒體寵兒的她，至生命行向終點前、依然擺脫不掉成批狗仔隊的對她猛按快門狂亮鎂光燈的追纏--因為她就算再也不是黛安娜王妃、仍是世人高度注目的名人黛安娜。換了髮型、穿著與作風更忠於自我且較為無拘而開朗，狗仔們費心調長鏡頭偷拍到各種狀態與穿搭的黛安娜，有時會是身穿高開衩泳衣甚至比基尼大曬太陽這種奔放的陽光style，不復見從前還是王妃時的矜持、拘謹。她恢單後的感情世界、公開或私人行程、向媒體坦實憶述在那段婚姻中的各種不快、對王室與前夫的怨懟不滿，仍是平面與電視媒體版面偏愛爭相披露的焦點。媒體得以讓她對外一吐婚姻帶給她的創傷與怨氣、也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地扼殺了她的自由與隱私空間。在法國巴黎的那場隧道車禍，據說是有狗仔隊為了捕捉到她與未婚夫多迪·法耶茲的鏡頭，高速逼近跟車下擦槍走火釀成意外奪命悲劇(但最近也有一說指稱，當初奪走黛安娜性命的這場車禍，並非狗仔意外肇禍、而根本是一場謀殺?!)... 總之，生前經常難逃狗仔瘋狂跟車與鎂光燈掃射的黛安娜、與同車的未婚夫及隨行保鑣，25年前在誰也料想不到的瞬間、在那不知為何被撞成廢鐵一堆的座車內、一起命喪黃泉了。長期以童話女主角之姿活在世人心中的黛安娜，再度給了世人一樁驚人的新聞、讓長期喜愛她的世人內心的美好童話再度幻滅、分外感覺受挫與心碎且一時難以接受。

在黛安娜離開人世轉眼屆滿25年的前夕，才終於看完電影《史賓賽》，接著觸動我爬梳關於她的若干回憶、搜閱有關她的各路報導，然後雜七雜八寫下了這些。此刻的黛安娜，也許早已投胎轉世、改用另一個她自己不會知道的身分活著? 又或者此時的她仍然在天堂上當著天使、默默遠遠思索與看顧世間的一切--那些令她曾努力試著愛過又只能深深怨過的、讓她甘願永遠牽掛疼愛與惦念的、促使她想要伸手保護與憐惜的... 以上只是想像，沒有答案、也無須要有答案；我只知道她用自己生命歷程留給我們(特別是給普天下女人)的、是一個寶貴的啟示: 所謂的生命中的自由也好幸福也罷，還是要自己開路、自己走自己的路找來的、才是真自由與真幸福。別太天真以為用力愛人就能對等地被愛、也別太過度冀望所謂的幸福美滿要靠別人的給予或肯定來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