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賓賽》:黛妃那如詩的靈魂

2022/08/0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電影《史賓賽》以詩意的象徵手法描繪黛安娜王妃婚姻後半段當中的一個聖誕假期,呈現出緩慢、漸進的窒息感。霧靄朦朧的山丘連綿,成排的卡車駛過林樹間,高速運轉的輪胎無視一隻死去的雉雞孤單地橫陳,而在山水中莊嚴屹立的皇家別院彷彿代表著古老悠久而不容質疑的皇家傳統,某種偉大、榮耀的桎梏。此時的黛安娜,卻在開車到莊園的路上迷了路。這樣的序幕既有戲劇性的唐突之感,又如預示一般輕巧地點了題,是極富深意的美,值得細品。
此時的黛妃正因長期的婚姻失調、輿論的放大檢視、世俗對皇室脫離現實的期望、高度要求自律和滿是束縛的皇家儀禮而身心皆有創傷,出現暴食與幻視的情形。
曾經灑脫自在、夢想著旋轉跳躍的少女,如今深陷在皇室的身份中無法適應又無法逃脫,絕望和窒息的感覺即是一種深深的迷失吧。
林內死去的雉雞與遠方的行車
平安夜的晚膳前,黛安娜和威廉及哈利王子在房間裡聊天,突然一串急促的敲門聲,是僕從前來通知黛妃該讓王子們去拆禮物了。威廉王子於是問黛安娜,為什麼他們要在平安夜拆聖誕禮物,而非其他人一樣在聖誕節的早晨。黛妃如此解釋:
因為在這裡,只有一種時態。未來不存在,過去和現在並無二致
從社交活動中脫身後躲回房間的母子三人,疲憊地半躺在床沿
乍聽之下,我並不很明白黛妃此時的意思,單看這句話又太富詩意,能有太多寓意和指涉。然而繼續往下,從黛安娜在和兩名女僕的對話中,即有些許線索能替這句話釋義。黛安娜說:「我知道有件裙子和這條項鍊很配,但我聽說,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你懂嗎?一切都已經決定好了,就像已經發生了一樣。」(電影中,黛安娜必須依照皇家服裝師的指示,依照場合和時間穿上預先選定的服飾而不能自由選擇)
我想,這句話說明了何謂「未來不存在,過去和現在並無二致」。所謂未來,應當是富有創造性和不確定性的,然而在不允許任何失誤的皇室中,只能有一種結果和百分之百的機率。同時,所有的現在,都只是照著過去寫下的劇本演出,因此現在,就是過去。
然而,即便黛安娜自己受困於這樣強烈的絕望之下,她仍盡力要給威廉王子和哈利王子一個美好的聖誕節,於是他溜出莊園到加油站買了兩個甲殼類絨毛玩偶,要讓王子們體驗聖誕節的早晨拆禮物的驚喜。深夜回到莊園後,黛安娜、威廉、哈利膩在房間裡,玩扮演少校和士兵的真心話遊戲。成熟懂事的大兒子威廉早早就察覺黛安娜的憂鬱卻始終得不到母親的坦承回應,因此藉遊戲詢問母親為何心事重重。
黛安娜說:「是因為過去。」她白天在山丘間迷路時偶然看見稻草人上套著已故父親的陳舊外套,因而回憶湧上心頭,既想念又感慨萬千。威廉卻回應她:「我覺得是現在。」即使黛安娜不說,細膩的威廉也看得明白:母親的鬱結和痛苦,是現在進行式的存在,且如生生不息的藤蔓,正向上纏繞,逐漸勒緊黛安娜的每一寸呼吸。而最後,哈利猝不及防的說:「我覺得是在未來。」都說越小的孩子越敏銳,儘管年幼的哈利並不一定真的能夠完全體會人情涼薄,但這一句在未來,卻精準命中黛安娜的痛苦本源。正是因為這樣毫無自由可言的生活是無休無止且無從傾訴的,才更讓人感到無助和挫敗。
黛安娜在想像中,即將扯斷珍珠項鍊的一刻
平安夜當晚,黛安娜穿上不稱心意亦不襯珍珠項鍊的綠洋裝,站在全身鏡前對著鏡中的自己和女侍梅姬說:「好吧,我也沒有非穿黑色洋裝的理由。」這句話不禁令人聯想到1994年在查爾斯王子被爆出出軌卡蜜拉的緋聞後隔天下午,黛安娜身著一襲黑色的性感短禮服出席活動,那日明艷動人的黛安娜備受媒體關注,而那件讓完美身形畢露的禮服後來被稱作「復仇之裙」,是黛安娜經典的黑洋裝造型之一。
電影中黛妃戴著的珍珠項鍊,在劇情設定裡是查爾斯王子送給黛安娜王妃的禮物,然而黛安娜王妃知道,他也送給他的情婦一條一模一樣的。這樣的失誤,是故意抑或巧合?我們不知道查爾斯王子的動機,但卻切實感受到黛妃破碎的心與婚內失戀帶來的不平衡和自我厭棄。戴上這串珍珠項鍊,人們看見童話故事般的愛情故事,只有她獨自品味這諷刺的內情。她為了人們眼中的夢幻泡泡而活,也卑微地,把自己裝扮成美麗的籠中鳥、瓶中花,帶著一絲能讓丈夫的目光停留的期望。黛安娜恨這種卑微、偽裝和討好,故此美麗的珍珠項鍊在她頸上如一串不定時炸彈,使她無處安放的心事再次躁動不安起來。此處,電影中的黛安娜第一次陷入幻象中。
搖曳的燭火間,以紅色為基調的廳堂透露著一種不安和敵意,侍衛看著她瞇起眼睛、女王威嚴的目光,彷彿都正監視並以眼神督促她喝下湯勺裡的綠色濃湯,而當她望向查爾斯王子,他卻裝作視而不見的移開雙眼。肅穆、臣服,黛安娜再次抬眼看見餐桌的對面,層層的燭台和餐碟後,安妮·博林汪汪淚眼裡盛著恐懼(安妮·博林是被亨利八世砍頭的皇后,因為亨利八世愛上別的女子,並且希望他的新情人能代替安妮成為皇后。)黛安娜不安地撫摸著、拉動著珍珠項鍊,最後憤恨的扯斷,碎散的珍珠落進湯裡,黛安娜將其舀起,入口,絕望地嚼碎。
這次的幻象結束在黛安娜扶著馬桶邊緣催吐的鏡頭,她頸向上的珍珠項鍊完好如初。那激烈的反抗只是她的幻想,沈重的、折磨人的謊言還正侵蝕著他的內心。電影將黛安娜的幻想和她見到的幻象融合,用一種象徵性的方式具體化這段心路歷程,也從眾人的眼神中,簡明地將黛安娜的處境清楚交代。配合弦樂器的演奏,既表現出整個氛圍的壓抑,也傳達了黛妃躁動的心情,用極為扼要的手法將故事的情感和藝術性表現的淋漓盡致。
這部電影中有多個黛安娜在廁所內催吐的場景,而在聖誕節大餐時的那一個畫面,是最令人心靈震動的一個。
畫面中黛安娜氣力用盡地趴在馬桶邊緣,身上華貴優雅的長禮服如潔白的翅膀,然而受縛如她,儘管有著青春昂揚的翅翼與熱烈渴望自由的心,卻也不能掙脫這一切。白紗的純淨無瑕,和顏色俗艷的廁所磁磚形成強烈的風格對比,更加凸顯黛安娜和其身處的環境是多麽的不相符,她的抑鬱,是沒辦法在不結束這段不健康的關係的情況下解決的。
最後,一心渴望離開的黛安娜回到莊園附近的老家。儘管那幢屋子已被封上,年久失修的樓板也早就腐朽,黛安娜仍執意回到回憶的故鄉,她幼年時的房間。走上搖搖欲墜的樓梯,黛安娜每登上一級階梯,房子就發出木頭破碎如她內心那撕心裂肺的喊聲,而當他看見回憶不在,昔日溫馨形同避風港的閨房只剩下陰森與蒼涼的晚風呼颯,她放聲泣訴。
絕望幾乎到達頂點,當黛妃在高樓上對一躍而下一了百了的念頭猶豫不決時,她再次看見安妮·博林的幻象。安妮說:「奔跑吧!」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中,同樣是深受體制壓迫的女性艾洛伊茲也曾說,她最渴望的不是死亡而是奔跑。死亡是消極的迴避,奔跑是積極的抗爭,黛安娜那受禁錮的美麗靈魂,終於在這一刻決定拋開枷鎖,為自己而奔跑。
從此處開始,整段電影如同現代舞舞碼一般,將黛妃剎那間的心境變化轉換成一支從輕緩到狂放的舞蹈。畫面中黛安娜從一開始矜持和不確定的,輕輕款款的步履,慢慢到有些放鬆和靈動的迴旋,最後變成完全縱情、隨心所欲地跳躍和舞動。舞到末尾,黛安娜開始奔跑,呼應安妮的呼喚和提醒,她在草原上奮力奔跑,象徵著她逃離這鬱悶宿命的心意已決,她想找回她的現在、過去、未來,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和時態。這段舞蹈同時與黛安娜少女時期的夢想暗合:黛妃年輕時曾經想成為一名芭蕾女伶,但卻因身高的限制只能放棄。
電影結尾在黛安娜帶著威廉和哈利王子從皇家圍獵的活動中離,開車出去兜風的橋段。那是整部電影中唯一出現現代流行音樂的音樂,大概代表著唯有這樣短暫的逃避和叛逆,才能讓他們稍稍接近所謂現代人的世界,放下皇家絮絮叨叨、繁複冗贅的傳統與禮教。車從皇家別院開走時,鏡頭帶到了山丘上的稻草人。原本穿著黛妃父親的外套,此時卻被黛妃換上了他的鵝黃色套裝。這既是黛妃的叛逆,也是黛妃的幽默,即使在生命的低谷,仍不忘向觀眾展示他並沒有被英國皇室給打倒。現實中,黛安娜王妃即是在這樣的一個聖誕假期結束以後,正式向英國民眾宣佈她和查爾斯王子決定離婚的消息。
儘管印象中的黛安娜總是以一種溫柔、母性的魅力存在在世人的記憶裡,這部電影卻將黛安娜抓狂、痛苦的那一面優雅呈現,克莉絲汀·史都華也完美復刻或說詮釋了我們心中的黛妃。跳脫作為一國之妃的身份,黛安娜的瓶頸其實亦是平常人會遇到的:婚姻失和、與婆家不睦、陰魂不散的精神疾患⋯⋯然而為了符合英國皇室在人民眼中高尚不凡的濾鏡,所有的失敗都不被容許,輿論與社會期待如同薛西弗斯的石頭,一日復一日重重地壓回黛安娜的心口,無論是反抗或迎合,都沒有解脫的一天。
這部電影展示了黛安娜備受折磨的一段假期,但卻沒有一句暴戾和粗魯的對白,而是以詩般的語句將整個英國皇室加諸在黛安娜身上的包袱藝術性的呈現。從對白、運鏡到角色塑造,沒有一處不優雅,也沒有一處過於浮誇、美化或失真。
如果你曾經為黛安娜王妃的丰采迷醉,為她跌宕起伏的生命故事而心碎,你一定會看懂這部極傷,卻又甚美的電影。
卡呂的清醒狀態
卡呂的清醒狀態
不只有呼吸地活著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