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洛西訪台的表裏政治意涵

　　先看美國媒體怎麼報導： Axios 這篇報導用字清晰簡短，英語程度普通亦可閱讀。除了扼要說明兩岸關係是中國堅稱擁有主權獨立的台灣，也提出白宮國安會議發言人表示此行不代表美國對中政策改變。

　　2021 三月，拜登政府與中國正式交手，我寫過這篇中美外長對談的意義剖析。此後中美關係的風向，即使不是每日關注的人也能看出，已從保有合作可能，轉向兩強競爭。所以裴洛西決定訪台有什麼意義？一定不是雞排珍奶鼎泰豐可以解釋。

　　外交是跟常識完全不同的領域。如果僅用常識理解外交，會覺得外交膚淺到不可思議：為什麼同時有七十萬個人在追一架飛機的航線？我通常討厭任何人說「水很深」，但外交這個領域，水深是必須。絕對不把實質內容掀上檯面，是外交任務的基礎。因為浮出水面的時刻，就是墮入外交已經無力處理的範圍，才需要淪為官方譴責、經濟制裁，甚至戰爭。看似勇武的掄拳相向，已經落入下策。能提升利益，或至少在損害發生之前止血縫合，才是真本事。外交的首要任務就是避免戰爭，手段只要有效都可以。

　　先看個膚淺的表象：全球主要媒體以首頁頭條報導裴洛西訪台。操作過公關議題的人都知道，達成 Headline All Kill 有多麼困難、有多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以及燒八輩子好香，和驚人的預算。前一個全球同時新聞首頁是日本在位最長首相安倍晉三遭槍擊的憾事。除非這個事件真的值得報導，而且攸關公益，甚至影響力深遠，否則花錢也買不到。飛機落地的象徵性意義背後，以 82 高齡在整個東亞密集訪問的國會議長，松山機場的打卡點有什麼了不起？

　　即使國際政治太複雜，水深不見底，我們還是可以從單一事件來分析其內的政治意義。

　　此前，台美關係最強勁的一次外交符碼，就是去年6/6美軍大型運輸機C-17在松山機場降落，贈送75萬劑疫苗。這項行動清楚展示三筆政治現實：

事實勝於外宣，兵不血刃。

　　裴洛西此行的主要象徵意義是：印太戰略踩點納入台灣，和以立法權首席的身份平衡行政權首長（總統拜登）近期的軟弱姿態。正是因為知道外交是政治的表象，所以不只沾沾自喜的台灣人，世界主要媒體如法國的 Le Monde, 西班牙的 El Mondo, 西語世界最大媒體 EL PAÍS，都是首頁頭條。美國媒體如 CNN，德國的 Süddeutsche Zeitung也以首頁報導這個膚淺的表象。

　　所有的外交事件，官方公布的內容都只是表象。但為什麼每次美日接觸，報導都會說這是重新確認美日同盟？因為外交的關鍵不是辭令，而是誰、在什麼時機、到哪裡、以什麼規格、和誰、做到什麼。那裴洛西為什麼現在赴台灣訪問？

　　因為丞相，起風了。

　　裴洛西來或不來，無可避免會是美國共識的風向球，標誌出拜登年代對中國態度的軟硬取捨，以及老牌民主國家，立法權對行政權的督責能力。風向球雖然膚淺，但風向的確重要。至於中國，在北風和太陽之間，他們只懂做北風。中國媒體祭出對裴洛西訪台的強硬威脅態度後，裴洛西的行程幾乎沒有選擇，需要在台灣現身。因為美國不可能受中國威脅，甚至不可能表現出受到中國威脅的任何一點牽制。你擺明了威脅我，我就擺明了跟你對著幹。外交出訪無他，就是公共關係展演。

　　雖然在短期內，台灣一定會招致中國直接報復（例如食品業禁售禁運），同時台灣海峽的軍演和騷擾從下週起一定會非常劇烈，但長期來說，這是一個打消 2018 起中國戮力打壓，在全球商業選單裡抹除台灣的機會。畢竟我們都知道航空、旅宿和寄送選單裡，國籍抹滅不只是表象，背後都是中國的經濟實力消長。

　　中國現況是，消費實力隨開發中國家經濟成長紅利和人口紅利坍方，全球超大型消費市場的影響力首先開始消褪。這是無論疫情與政策如何，無法改善的處境。政策上也沒有任何經濟利多，同時提升外商投資風險，造成外資撤退潮。政治上還有另一處險灘，大約到今年十月開二十大的時候才會揭露。

　　經濟實力是中國對全球最具影響力的一面，但高點停在 2019 年，中美貿易戰開始後。2019 的香港送中法，破除了全球最大人民幣離岸交易中心的社會安全感，一併敲碎自由社會對中國法治的基本信任。中國把錢包從香港轉入上海的過程，因為缺乏對全球金融秩序背後社會秩序的理解，終不成功。2022 的上海封城，更是移除掉所有商業行為對中國政府的最後一點信心：中國政府絕對會為政治犧牲經濟，還沒有一絲猶疑。

　　拜登代表美國的行政權，卻對中國顯出軟弱態度後，裴洛西的行程安排應該也沒有一絲猶疑。唯一需要斟酌的，只有官方消息發佈時間而已。這一點可以從行程包含參觀景美人權園區看出，她有清晰的主題設定，同時符合自己的政治立場，不只是達成「美國高層級政治人物官方行程訪台」這項具象徵性的政治事實。搭配沖繩美軍基地的軍機和航母同時大量集結加油補給，更能解釋這不只是議長個人的臨時決策，而是美國政府知情的行程。

　　單就裴洛西個人政治前途，此時此刻訪台也不會只是個人政治傾向表態。因為 2022 國會改選在即，擔任議長 20 年的裴洛西也到了交棒關鍵時刻。另外，這還是考驗民主黨同僚總統拜登施政滿意度的任期中選舉。眾所周知，拜登即使在民主黨內，也不是什麼高人氣總統，而俄國侵烏戰爭所打破的全球化秩序，造成嚴重通貨膨脹，對執政者更是重擊。但沒有任何國家的國民不喜歡自己的政治人物對境外勢力態度強硬，就跟沒有任何國家的國民不希望自己的運動選手贏一樣。裴洛西是民主黨在檯面上最久的政治明星，她的態度就是美國人的態度。

　　本次出訪東亞，理論上重中之重是拜訪南韓新政府，昭示美韓關係緊密，以及赴日對前首相之殤致哀，重述美日關係密不可分的定調。但所有的關注都被台灣行奪走，畢竟是美國高層對中國威脅表態：

　　把時間軸往後拉，會浮現另一層意涵：你習近平政府有把握在召開二十大之前，承擔開戰不果的風險嗎？中國解放軍有把握自己不會跟陷入泥沼的俄軍一樣缺乏自知之明嘛？普亭已經示範過一次，不抄作業嗎？白宮國安會議發言人 Kirby 記者會上，首先表明裴洛西議長有訪問台灣的自由，但此後的內容是美國不會容許片面改變台海現狀。在台海關係因為中國而升壓的時刻，這則聲明的聽眾不是台灣當局。

　　外交成果往往只露出表面，但是身處外交夾縫之間，需要學會看懂裏面。

　　思考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