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能讓美國再次偉大嗎？
美國總統最近一連串積極作為讓很多人反應強烈。
支持方感到魄力十足，就是要這樣才能推進過去一直做不到的進度；
反對方覺得基本人權跟信任一下子被踩碎，修復無期。
我的看法是：美國總統正在寅吃卯糧，高速消耗最稀缺的政治資本 —— 影響力
美國影響力：現在式
能覺得自己偉大的國家不多。只是得第一不怎麼偉大，要顯然比其他人更了不起才足以激發愛國心。見證自己國家影響力超群的時候，人民最有感，所以大國領袖喜歡秀肌肉或在外交上取得進展，那比做好內政簡單多了。
古早的說法：美國有三寶：美元、美軍、美語。
1960 年代，美國的經濟總量約佔全球的 40%，是絕對統治的經濟霸主。1971，美元與黃金脫鉤，美元影響力就瞬間從定海神針落入優勢貨幣的層級，還保有主導力，但失去絕對的定價能力。那是從說一不二到請斟酌參考的權力落差，從絕對到相對。
之所以捲入波斯灣戰爭，在敘利亞內戰和以巴戰爭中也被期待調停，正是出於世界警察的地位。美國是唯一出兵調停能被世界廣泛接受的國家，一方面是因為美軍的規模和實力和其他人相差太大了，二方面是美國參與二戰發揮的功效和擔任國際和平推手的角色延續至今。美軍如今還是最大、硬體最先進、情報最縝密、實戰經驗最多的軍隊，無出其右。但自深陷越戰後，以及從伊拉克鏖戰撤退後，戰果不如預期，讓美國境內的反戰意見從不缺席。
美語不如改為 protocol（通訊協定），是人類社會共通的溝通規格。英語仍然是最優勢的學術語言，美規也基本上還是世界通用規格，無論作業系統還是金融體系，都由英語世界訂定規範。誰會訂出不適合自己的規格呢？
人類史上最重要的影響力，從來都是輸出秩序。從世界和平（二次戰後是人類史上戰亂最少的一個世紀）到全球化商業網，都有賴美國長期作為超級強權來維繫一個前所未見的國際秩序。一旦成功輸出秩序，就是用整個系統的運作來複製你訂下的遊戲規則。史上第一個輸出對幾乎所有國家都有利的秩序的帝國，是美國。
美國影響力：現在進行式
軍事
美國的情報能力已在俄烏戰場上證明自己仍然遠勝俄國，很有可能也在許多未揭露的地區遠勝對手。以此為基礎，減少美軍傷亡和支出，要求盟國出資外國美軍基地，還算是合理要求。無論對於 NATO、美菲同盟、美韓同盟、美日同盟而言，長期仰賴美國的軍事後援，也不是最平衡的生態，但美國既有的霸權正是基於能一力撐起生態不平衡。老爸靠自己撐起整個家，老大只是打起來能贏的那家。
此刻，美國總統明確要求盟友增加軍費，掏錢來保護盟友的舊習不再。出錢的是老大，美國不想在經費上做老大，因為在軍事和情報上仍然是老大。老大跟第二名的落差高低，絕對會影響老二、老三的聽話程度。短期內，俄國顯然的戰爭野心能凝聚北約的利益和風險，此後不好說。
有老爸可以依靠的時候，選擇聽話是最自然的作法；有老大在前方的時候，選擇不聽話實在不明智。從選擇聽話到不選擇不聽話，是一個從太陽到北風的轉向，也是從甘願到不甘願的質變。盟友還是盟友，但如果沒有來自敵人的壓力，結盟不免鬆動。
影響力的指標很難量化，很難說明對美軍依賴程度下降的盟友會有什麼實質的決策轉變。最簡單的例題是：日本會不會修改憲法第九條？再來還可以問：朝鮮半島一旦交戰，韓國會完全依法把最高指揮權交給美軍嗎？又：北約能在硬體規格、共同訓練、戰爭目標上達成一致嗎？
戰爭是所有激烈衝突的譬喻。人們說廚房就是戰場、貿易戰開打，都是基於戰爭需要調動幾乎全部資源來投入競爭，而且所有衝突都極其迫切的本質。在所有失敗的成本都異常高昂的戰爭中，最高統帥御軍無法如臂使指，打仗會有多難？
美國仍是最有資本來撐起世界和平理想主義的國家。美國國力的關鍵字，是資本。
國際貿易
WTO是美國主導的世界貿易秩序，也是走上全球化的最強協定。但在2018中美貿易戰開打之前，新造一個排出破壞貿易秩序國家的新聯盟，以取代WTO，是從前個任期就已經發動的既定政策。但從全球商業秩序規範者，到同盟國家的貿易老大，還是規模縮減。某種程度的逆全球化正在發生，幾乎可以斷定：美元的全球儲備和交易比例會因此下滑，美元影響力難免縮水。雖然換得更穩定的圈內貿易秩序一定是優點，但失去的機會成本也很可觀，而且只有美國會因此損失貨幣影響力。
全球化的商業貿易，是美國的核心利益。美國是全球貿易的定價者，也是規則制定者，同時，全球貿易主要採用美金，讓美國享有以全世界稀釋自己通貨膨脹風險的超級特權。美金被愈多人採用，佔全世界的儲備、交易、計價比例愈高，美元就愈能享有超級貨幣特權，聯準會也能以國內貨幣政策決定金錢流向。所以美國總統即便毫不猶豫地退出WHO（世界衛生組織），也不會用同樣的速度退出WTO（世界貿易組織）。
如今美國仍是最大單一市場，但全球佔比相較於1960s，下降到約 25%。仍然喊水會結凍，仍是最多人最重要的貿易夥伴，也還是全球最大單一市場，但已經不是制霸全球的唯一王者。中國是全球第二大的單一市場，雖然它消風的速度遠大於美國，但能對其他國家造成的影響力往往與美國逆向。檢討中國利用WTO框架取得低成本優勢（例如關稅、運費、藥價等開發中國家優惠）來取得的競爭優勢，就是美國份內之事。
川普上任前說要加的關稅，都在針對中國；但上任後首發的關稅威脅，卻是北美洲唯二的鄰國：加拿大、墨西哥。這不是經濟事件，而是以封鎖毒品芬太尼的輸入路徑來選擇的打點，但終歸用的是純經濟手段。
表面上墨西哥和加拿大都馬上積極回應，表示投入資源加強邊境取締，換取雙方不開打關稅。但加拿大馬上回頭開會解決對美國貿易的高度依存問題。上次有大量國家主動緊急和另一個國家脫鉤，是歐洲國家針對俄羅斯的天然氣供應。再上次是針對疫情期間中國政府寧可關掉經濟引擎也要封城的政治態度，讓人發現經濟得不到政治保障，風險有多高。經濟得不到政治保障，風險有多高？看美國總統隨口拿關稅來達成政治目的就知道。
所有政治行為都得付出政治成本，有時候也會付出經濟成本。政治是本，經濟是利。只有聽過本金可以延遲償付，沒有人本金可以不用還的。用關稅威嚇人家服從自己的政治目的，人家規劃降低經濟依賴程度只是利息，本金是降低對你的信任。以為信任不能當飯吃的人，政治的飯就是信任，其他都是可以替換的配菜。
其他長期影響力
美國作為蘇聯崩解後唯一的超級強權（superpower），影響力幾乎無邊。只能舉例說明影響力的消長。
正在發生的，政府瘦身顧問單位DOGE對USAID這個美國政府用以援助世界的單位強制割肉，理論上是相當合理且必要的冗贅裁撤，但這裡只談影響力。USAID的援助對象，與其說是最需要錢的國家，不如說是地球上的秩序真空處。台灣就是戰後靠美援站起來的國家，若不是蔣介石需要爭取美援，台灣就會被當成一個資源包，被榨乾來全部投入國共戰爭。台灣島成立政權，甚至脫離戒嚴，走進民主化，缺乏美國的影響力根本不可能。
美援是把美國所期待的世界秩序投注到秩序真空之處的手段。秩序真空非常難經營，第三波民主化非常成功的國家不多，但擺脫極權的東歐、南美，以及可以說是成功案例的台灣跟韓國，都是因為美國長期投入資源到秩序真空處來建立民主才有今天。
USAID的援助效率非常低，這是因為援助對象本身政治秩序稀薄，資源很難發揮作用。目前川普政權主打一個高效率，長期投資這種看不到邊的事情正在被刪減。
記得馬歇爾計畫嗎？
美國的崛起，除了優越的地理條件，也高度仰賴移民。無論是建國初期的開墾移民，或者戰時從歐亞大陸出逃的移民與資本，或者今日勞動市場和學術研究的移民支撐起社會運作，移民一直是美國國力的動態來源。而美國之所以能成為移入遠大於移出的國家，簡而言之就是比別的國家有吸引力。
論工作薪資、公司規模和學術研究的資源豐厚程度，美國一直都是全世界最有吸引力的職場，所以能不斷吸走其他國家的頂級人才。那都是國力。
單就生活水準來看，美國也是勝過幾乎整個拉丁美洲。除了治安相對穩定，貨幣跟資產的穩定度對養成中產階級也非常重要。整個拉丁美洲，有美元可以賺的時候，通常不會選擇披索（peso）。移民美國對拉丁美洲居民也非常有吸引力，即使只是做基層工作，收入也勝過在本國。
但美國保守派開始出現「美國是美國人的美國」這種主張。這種主張上次被放上檯面，是蘇聯解體前後，俄羅斯人主張「俄羅斯是俄羅斯人的俄羅斯」，驅趕邦聯內的次等人民（非羅斯人或非東斯拉夫人）。即使車臣和中亞湧入俄羅斯的戰亂難民是俄羅斯造成的，俄羅斯人也不想在自己的居住領域見到外人。但美國不是一個民族概念，甚至不是一個種族或文明子類型，美國一直是一個國家，而且是移民國家。
把自己的國家視為自有資源，深恐其他人來分一杯羹，這種心態極端保守，同時以為資源總量有限、不可再創造，才以排外為紓發恐懼的手段。這剛好與美國之所以強大的原因背道而馳：美國就是吸引人才來創造更高價值的大國。坐擁豐富天然資源的美國，一直沒有患上礦業大國的荷蘭病，正是因為社會創造的價值勝過自然賦予的資源。
如果美國的邊界政策不是為了防範毒品，而是為了阻擋移民，同時取消 H1B等受過美國高等教育訓練的高級人才，只以出身論資格，就是背離一個大國的最優勢條件：人才吸引力。我認為這離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ian）非常遙遠。
小結
美國的終極影響力，還是國家安全。維持美國自己的安全和能影響其他國家的安全都很重要。
國家安全才能發展經濟，有了經濟才好發展貿易，全球貿易是美國影響力的命脈，美軍很大的用處就在威懾戰爭不要發生，以免破壞貿易秩序。
美金之所以成為超級貨幣，都是基於對美國國家安全的信任。首先，美國是全世界地理位置最優越的國家，本土離歐亞大陸很遠，非常難受到攻擊，美洲也沒有任何打得起美國的國家。再來，美國的天然資源和社會資源都極其豐盛，足以保證貨幣有支付力。還很重要的是，美國政府的信用，至今良好。
沒有比信任更能降低貿易成本的東西了
川普第二個任期從一開始就大量採用「美國不再幫世界買單」以及「不聽話就加關稅」兩大方向來應對與自己連結甚深的國家，都是利用既有影響力之深厚來施壓夥伴。但他還沒有做出能累積美國長期影響力的決策，例如開發新的能源類型，或者由美國制定出能影響下一波科技發展的基礎規格。目前最接近這些目標的AI和核能，美國只是領先，還不到秩序輸出的程度，而政府也沒有表態要投注資源。所以我先判斷川普只在耗用美國既有的影響力來達成自己的短期目標，很可能贏了戰役、輸掉戰爭，就像加拿大啟動與美國脫鉤的討論。
美國總統的不穩定性，相對於聯準會仍然高度可預測的行為模式，可以見出：宣稱要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的總統，事實上正在縮減美國的全球影響力。從守護普世價值的全球老爸，降級為拳頭比別人大的老大。
在川普端出能累積美國長期影響力的成績之前，我都認為他是耗用美國既有影響力來提升個人影響力的政客。
政府瘦身、阻絕毒品的確是重要的政策，但世界對美國的信任度，是美國最重要的資產，也是貨真價實的營利基礎。拿影響力去換，不划算。明明就有更好的手段。
截至目前，最有希望能累積美國影響力的進度，是調停俄烏戰爭。能以盟友能接受的條件結束戰爭，進一步協助重建，是遵守大國形象與承諾的行為。能以大國之力結束戰爭，轉進和平，盟國也會加深對美國的信任。
思考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