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記憶以來,父親一直都是個有些權威的角色,無論是對於生活常規的要求、對於學業的期待,或是對於理想人生的想像。一直要到自己長得夠大後,回頭望曾經走過的路,好像才知道自己所受影響甚深,好像也無法清楚分辨,那些在人生交叉路口的選擇,是自己選的,還是選父親可能會讚許的。
因為逐水草而居土木工程工作的關係,他時常不在家,像是個遠方的朋友,週末或長假才會回到家裡一起生活。但童年有幾年一起生活的經驗,雖然只是片段但好像隨時從記憶中提取,畫面依舊清晰,泛黃的只有當下無可名狀的感覺。以前早上必然會出現在桌上的早餐、他拿手的蒸蛋、叫小孩起床總是會把時間提前30分鐘,甚至是對於時間和服儀的在意,我不知道他從他的父親身上學到了什麼,而當他在扮演父親角色時,是否曾經有過不太確定或是自我懷疑的時候嗎?
以前小時候睡前的遊戲時間,他會把我和妹妹背在背上,或是踩著他的腳在鋪著木頭地板的和式房間走路,假裝是格列佛和小矮人,或是組成兩個小隊,互相玩騎馬(人)打仗的橋段。他平時的嚴肅或是有時的脾氣,好像在這一刻又都不見了,他的視線可以跟我們平視,望向同一個地方,而他也只是那個小時候永遠覺得玩不夠的小男孩。
每個週末早上的西洋老歌樂音和早餐煮食的溫暖氣味,在我連一個英文字都看不懂前,那些歌的旋律好像也隨著氣味鑽進記憶裡,而當我真正開始可以辨識英文單字時,那些旋律又彷彿記憶的路標,隨時引導我回到那些有溫度的時刻。
總是做的比說的多,不擅言詞的他,情感和文字卻非常細膩,無論是在國外工作時寫給母親的信,具象那些邁入中年的憂慮和想望,他也曾經是那個有些憂慮和愁苦的前中年,而自己一手組成的家庭是他在國外生活的定錨,讓在海外的漂流,總有期盼靠岸的一日。一直到了孩子大了寫給孩子的信,像是提醒也更像是對於人生的探問,問我們也問他自己,目前所經歷過的人生是否都還滿意呢?
對於他人的苦痛和需要似乎無法視而不見,而那些利害關係的計算,他總是不放在心上。無論是朋友有急用時借出從來沒拿回來的錢、需要協助的家人或同事,還是經過路邊乞討的人,他總不吝惜給予自己不求回報的善意,不是因為自己有的夠多了,而是因不忍那些需要沒有得到及時回應;或是在那些關鍵時刻沒伸出手,會不會造成另一個人的墜落,而這個世界能否透過彼此扶持而更溫柔些?
像是每首樂曲的主旋律,責任感是他的人生基調,像是他的指北針;人生所踏過的每一步路都是對於家人、他人和整個群體的責任,我甚至無法知道,他是不是曾經也有過就任性做些什麼,而不用在意其他人的念頭?
去年的一場意外,他失去了那些慣常的日常,甚至自己打理生活的能力,還有對於生命的記憶。像是被拆解的樂高積木,每一小塊積木都是走過的曾經,但在他的世界裡,從無到有地建構新的經驗和提取不知道殘留多少的記憶,或許更像是設計自己人生的原型。
那些意外卸下的責任感、對於現實的憂慮和對於自我既有的認識,彷彿為我們帶來了一個新朋友,那些有些不知所云,甚至是打太極不直接回應二分法問句,反而持續反問對方的回話方式,讓我都會笑他講話的藝術比我還像公關。
來不及告別的舊朋友,希望你可以為自己曾經給予過這個世界和他人的善意感到自豪,而進入我們生命當中的新朋友,也願你可以在你重新打造與探索的世界裡,重新認識自己也喜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