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宏的《鬼地方》如同書名寫一家人各模各樣的鬼故事。以不同角色之間的內心獨白構成,故事情節緊湊,時間順序混亂但不妨礙閱讀,反而作為一種引人入勝的小說手法。我想試著有組織架構的說我的想法,但又有一點難以組織。我就隨便說點話。
書分為三個部分,媽媽不見了、小弟回來了以及最後的別哭了,第一節以不同人的角度敘述他們當下的破碎關係,第二部分的小弟回來了,以陳天宏的回鄉將陳家人帶回永靖,回家不只是空間上的移動,也是時間上的回溯,於是他們揭露彼此之間的牽連與過去的傷痕。最後一部分則是傷痛過後的溫柔
鬼地方好像是在說老家——殘破、未開化的故鄉永靖,他們似乎都在試圖逃離這個家,逃離母親纏饒在他們生命中的聲音,然事實上這一家人似乎到哪裡都一樣都是鬼故事般的生活。小弟天宏遠走柏林,遠方的大城市,新地方本該是新天堂,他卻因殺了他的情人而入獄,繞了一圈又回到故鄉。
每個人的鬼故事
五姊妹各有各的悲慘,但某方面而言,我相信他們每個人以某種樣態真實存在於現代社會之中。
我非常喜歡描寫二姐淑麗的那段話「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沒有顏色的人」,像鬼一樣透明,老公完全沒注意到自顧自的打手槍,其實可以說她沒那麼悲慘,但換個角度想,哪有什麼比「不存在」更悲慘的?
不同的丈夫,不同的惡
大女兒淑美跟小高是一種女工與工人之間愛情的縮影,身為長女習慣撐起一個家也習慣留守在父母親身邊,早早就出去工作換錢,讓弟弟妹妹有錢去上學享受和她不一樣的人生。唯一仍然留在永靖的人,唯一的樂趣是去「巴黎美髮工作室」,她的美好生活只存在於想像中。她和小高的衝突是外顯的,她可以拿著刀去追殺愛好賭博的丈夫,卻沒有辦法掙脫婚姻的牢籠。
三女兒淑青和丈夫之間是絕對的主導與被主導的關係,她身上永遠有丈夫不滿意的地方,她必須變得更好來回報「恩情」——逃離故鄉。除了身體上的暴力,精神上的羞辱同樣的埋藏在她的骨頭之中。
兩個人面對著不同的掙扎,不約而同的想法都是「想殺了丈夫」,對於他們而言,小弟是有勇氣執行的那一個。我很喜歡這兩對夫婦的對比性,留在封閉永靖以及走到進步台北,哪裡才是真正的「鬼地方」?
若將淑美和淑青視為一個相對組合,素潔和巧媚兩者則幾乎無法分割,素潔基本上以一個瘋女人的樣貌展現,她將自己關在白宮之中,破碎的話語可以拼湊出他們的競爭關係,最後她成功的搶走了妹妹的未婚夫,但也就此沒有了自己的人生,她是贏了還是輸了?
她不停的喊「媽媽不見了」貫穿第一篇,急欲擺脫母親、擺脫老家、擺脫鬼故事的陳家人,卻始終有一部分殘存著母親的幽靈。
這些女人們在外幾乎失去自己的聲音,回到永靖,這個他們厭惡的老家卻似乎找回了生氣。面對自己的手足,他們如同母親般能言善道,彼此唇槍舌劍,他們只能在這空間成為最真實的自己。
蟬從未停止鳴叫
母親阿嬋作為他們早期生命之中的壓迫者,如同其名「蟬」,即使沒有還是隨時都能想起來,吵雜、惱人的聲音。
「陳家人最懂得閉嘴。」
那阿嬋算是陳家人嗎?
母親像蟬一樣惱人的不停的說話,她絮絮叨叨的話語充滿陳家,陳家人用沈默隱藏痛苦,她則相反,她想掌控一切,然她實際上能夠掌控的只有自己的嘴。
「天天煮三餐給婆婆。本來是幾個媳婦輪流,但阿山其他幾個兄弟的媳婦第一胎都生男的,婆婆說,生男的媳婦不用輪,就把一切交給她這個只能生女的長媳。」
婚姻對象不在她的掌控之中,十八歲就嫁給了只見過兩次的人,生育更不在,她得對陳家人負責,於是她生了五個女兒,終於生出了一個兒子,還想再生一個兒子作為保險。
於是她一直說話,但她真正想說的卻從未說出口。
陳家男人
這本書的特別之處在於,陳家雖然重男輕女,但書中男性的話語比例不高且著重在有同性傾向的小弟身上,原先享有一切資源及關注的大哥陳天一當上了鄉長後卻一夕入獄,始終受他人所擺弄,在文本中基本上以旁人描述帶過,僅有一章自述。
從頭到尾作為「鬼」的父親,是這個家庭以及書中真正失語的存在,雖然有同性伴侶但為了滿足家庭期待而結婚,也因此家庭中的苦痛沒有停止在他身上,他給阿蟬帶來的痛苦延續在其家庭中。
陳天宏作爲備受寵愛的小兒子,在被發現同性傾向後卻得到了打罵,於是他逃到台北,再逃到柏林,與比自己小的男人結婚,卻沒有得到好的結局。所有人都和他說「別回來了。」,但最後他兜兜轉轉仍然回來了。
「別哭了」——不是你的錯。
我一直在想最後一部分的故事,好像把所有的缺口補了起來,阿山、淑麗、素潔、天宏每個人各有各的愧疚,抱著自己的罪孽,反覆的哭泣、沒人說出口的安慰,太多的話語想要述說,想要道歉但說不出口,長久以來的逃避無法在一朝一夕間改變,最後都只是一句輕飄飄的「別哭了。」
不要哭,不是你的錯。也許每個人身上都有自己的鬼,但那不是自己造成的,壞掉不是因為你不夠好,不要哭,記得一切不代表知道一切。我覺得最後一部分的情節是很溫柔的,陳思宏大可以讓這整部故事都徹底壞掉,但他讓每個角色得以有一個空間敘述自己的痛與歉。
我非常喜歡這本書,開篇的「你從哪裡來?」以及沒有說出口的回應——「問號扯髮,割膚,很難答,於是不想答。閃避,羅織謊言,編織的身世有許多漏洞,前後矛盾,過往是一本寫壞的小說。」不同視角的轉換,只有看完整本書才能將陳家人的過往、鬼地方之所以為「鬼」拼湊起來,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的思緒與問號,卻沒有也沒法說出口,於是一件一件的堆積。
以中元節為回家的點,不是闔家(假裝)歡樂的新年,而是這個讓孤魂野鬼也能吃飯的日子,回國、回鄉、回家。
人為什麼要回家?書裡陳天宏是這麽想的,
「但他今天回來了。他沒有答案。人為什麼回家?哪裡是家?他回來,不是為了救贖,不是為了懺悔,不是為了尋求解答。歸鄉不是義務,歸鄉讓他窒息。但他必須回來。因為,真的沒有地方可去。」
聊齋用一堆故事來說人比鬼更可怕,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是一則一則的鬼故事,那沒辦法選擇的家人呢?強制一起生活十五年以上,沒人教導該怎麼跟家人相處,於是我們長大,然後我們離開,在陌生的地方試著成為更好的人,卻在某一刻發覺原生家庭存在於表層之下,逃得遠遠點卻依舊在受苦受難,別無選擇之下又只能回到最初的起點,是不是只有回到起點才有可能真正的和解。
又或者和解並不重要,只不過是家人可以遠離,但他們的影響無法割捨,所以在後記裡陳思宏寫「我不斷挖掘永靖記憶,我一直想逃離永靖,卻不斷書寫永靖,原本以為寫完會大哭一場,寫到最後一句,愛哭鬼卻無淚。我只覺得眼前一切飄忽,低頭看自己的身體,皮膚骨肉在視覺裡慢慢模糊,逐漸透明。」
在真實與虛構之間,一切都是可能的,文學是逃跑的空間也是面對的。
我真的非常喜歡這本書,是一本殘忍又溫柔的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