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宏意圖在這本書將「鬼」這個字的意義發揮到極限。我會這麼說,並不是因為裡面出現了許多以鬼姿態登場的角色,而是主角的家鄉——永靖——有太多光怪陸離故事可分享。永靖不僅在客觀上位處未開發地帶,文明邊緣,猶如被遺忘之地,使外人對這裡充滿負面印象,就連主角陳天宏都以「鬼地方」嘲弄他的家鄉。永靖更是一個匯聚陳家種種不堪歷史,不值得被追憶,應該將過往徹底埋葬的記憶墳場。
值得觀察,登場於《鬼地方》中的「鬼」破除人們對鬼魂詭譎及無從意料的既定印象,在死人那邊的世界,鬼尤其孤單,同樣也因為被奪走的人際網絡反而善用「局外人」角度,有充份空間綜觀事件整體發展,更能冷靜分析陳家所經歷的歷史事件。我認為陳思宏以「鬼地方」為名有兩種意涵,雖然在文本中他明確解釋:
小地方,就是他的鬼地方。
稱「鬼」,意指荒涼,對比文明國際大都會,他的家鄉荒遠偏僻,沒人聽聞過。島嶼經濟猛進年代,小地方沒趕上建設步調,農村人口大量外移,年輕人離鄉後就沒回來過,⋯⋯//(p.12)
但「鬼地方」照字面解釋,也可被理解成「有鬼之地」。不僅是對於外顯因素,依衰敗的發展現況於以否定而稱,同時也是匯聚陳家及其相關人員魂魄的依據地。「人比鬼更可怕」的說法足以徹底彰顯於本文本中。
承上所述,既然永靖是個這麼可怕的地方,主角陳天宏又為什麼要從德國赴歸而來,是我首要問題。陳家五女二男,女性角色多數明顯受當時嚴重男尊女卑的性別不平待遇,無從選擇自己的行動空間可以涉及到哪。大姐淑美早嫁,與丈夫在老家附近租屋;二姐淑麗三姐淑青都因為丈夫在台北有穩定工作,必須「嫁過去」;四姐素潔因精神狀態不好,自主侷限在丈夫王家長子斥資鉅額的白宮不願外出(但還是進到了男方主導空間)。如果不是陳家有什麼重要大事或節慶,陳厝充其量就是陳家孩子們回憶過往的依憑。相較於姊姊們,陳天一首先跟著王家長子到大陸闖蕩事業,陳天宏離鄉背井先到北部生活,受劇團表演感化,獲得補助,獨自飄洋過海到德國新的人生。然而這項決定參雜陳天宏對陳家的愧疚,那是源自母親針對同性傾向長年的言語辱罵。
「離開永靖或許會過得比較好」,諸如此類的心情,陳天宏在來到德國後,終究沒有真正成功找到家剝奪他,對於愛的可能。「但他今天回來了。他沒有答案。人為什麼回家?哪裡是家?他回來,不是為了救贖,不是為了懺悔,不是為了尋求解答。歸鄉不是義務,歸鄉讓他窒息。但他必須回來。(p.226)」這種毫無道理的解釋等於沒有解釋,全然彰顯出陳天宏腦中矛盾:對於家的想像,多數人總期待可以無時無刻無條件地接納自己,但陳天宏的家沒辦法做到,其父甚至在成為鬼後沈痛地自省「我們沒抱過你。我們打你。(p.166)」這個家離開前離開後,不因時間流逝影響他對它的印象。難堪的記憶如文本中屢屢啃食木桌的白蟻,也在啃食陳天宏對家的想像。離開監獄後,陳天宏必須盤算人生下一步,一切失序,漂泊汪洋的孤舟,回歸永靖是陳天宏僅剩的選擇——是期待藉此能夠重新開始,或從記憶中挖掘遺忘的什麼,返鄉是改變現狀的可能。
縱使被視爲鬼地方,永靖的拼圖豐富著我們對該地的想像:永興游泳池、城腳媽廟、楊桃纍纍的田園、白宮、歷經婚喪喜慶的廟埕前,它們繼承陳家、永靖居民的成長史,文本內作者似乎刻意為之,貫徹鬼地方精神,描述的故事無一不獵奇、悲慘。
陳家五女在分別對待小弟態度都是十分關照,即使聽聞小弟在德國殺人入獄,小弟是同性戀,小弟仍是小弟,不受母親疼愛,由姐妹們一起照顧的小弟。然而,陳天宏對五姐反饋似乎不如母親厭惡他反彈程度之大。即使返鄉,姊姊們為小弟奔波回到老家,陳天宏就像與現實無法連線的電腦,停留在他與永靖的過去。而這是我認為陳天宏這個角色較為自私的面向表現。
文本之所以備受讚譽一部分原因是於,陳思宏的鬼故事不只交給同性戀主角賣弄他的悲情同志故事,獨挑大梁,陳天宏五姐個人經歷也十分荒誕深具看點,「踏入婚姻即為自掘墳墓」五姐妹幾乎可說是最佳代言人。前四姊分別嫁與不同身份地位的另一半,面臨的折磨卻是不約而同地相像。自各種挑戰與摧殘導致愛情被消磨殆盡的那刻起,在女方內心有數次殺死丈夫的衝動不在話下。男性在婚姻關係中意圖掌控一切的父權意識被描繪得淋漓盡致,這也是一種鬼故事,屬於姊妹們之間說不盡的鬼故事。姊姊們從小就被強勢母親教育成能幹的女性,操持家業,卻不懂怎麼在走出家這場域外的人表達自己。女性的空間始終被禁錮在「家」這個意識牢籠中,唯一可以施展權力的場域只有家務勞動範圍,發號施令的接收者,也只限於自己。不言自證,這對女性而言,還不算是「鬼故事」嗎?當讀者目光全聚焦在女兒們身上時,注意到了嗎?陳家父母最為器重且賦予期待的長子陳天一,在父母不在後,成為陳家存在感薄弱到最像鬼的手足。
當讀者以為鬼地方的鬼故事已經多到讓人需要稍喘口氣,陳思宏似乎意猶未盡,女人的故事告一段落,男人也有男人的鬼故事。使陳天宏開展返回家鄉的契機,針對殺死愛人T案件,故事的巨輪才真正被轉動。陳天宏的一生至今為止,堪比他在監獄演出的《哈姆雷特》,沒有笑聲,徒有淚水。演變至此肇因於生為同志,只能抱歉。T的出現就結果論來說,顯然對陳天宏而言,是更猛烈的毒,麻痺他的感知,逐漸敗壞了自己。即使同志愛帶來悲劇的展示手法在文學作品的汪洋中多不勝數,甚至達到使讀者一看,自然會將同志題材與悲劇花上等到的氾濫境界,但這不表示讀者該遺漏陳天宏面對愛人T的脫序。對於T帶給他的創傷與陳天宏的自我療癒過程,在回顧永靖陳家的發展脈絡下,仍有其體會的必要。
「媽媽不見了啦!」在整本書中,四姐陳素潔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台詞就是這句。媽媽為什麼不見?媽媽對女兒們那麼差,不見不反倒是件好事嗎?為什麼姊姊們對妹妹嚷嚷的反應是那麼冷淡,媽媽不見是陳素潔的妄想,還是已經事發多年?母親在陳家女兒心中地位是讓她們活得難堪的主因,也是她們必須複製成為的對象。這種想要擺脫,卻又擺脫不了的矛盾,就如同弟弟與永靖的關係:矛盾,卻似乎又可以同理。從精神分析來看,正凸顯角色們處於一種本我(想要擺脫現狀的衝動)與超我(必須服從身份賦予她的責任義務)衝撞的內在糾結。
到底來說,《鬼地方》與陳思宏本人生命經驗的高度重疊,不禁使人對故事真實性表露獵奇心態,這帶給作者的困擾是,他得陷入長時間的澄清、說明,但相對地也反映出作品的成功。文本給我帶來最印象深刻的部分是不時穿插於第三部篇章中的那句「別哭了」。背後傳達的訊息是安慰,是虧欠,是無能為力下只能表現出的於事無補。或許「別哭了」要傳達的事實是:別哭,別再讓鬼地方的故事傷心了你。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