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張愛玲】
◎ 陶方宣
#書摘
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這種咬齧性的小煩惱。
人們沒有能力改良他們的生活情形,他們只能夠創造他們的貼身環境——那就是衣服,我們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裏。
有一種人天生是這樣的,太耀眼太犀利,你知道她迷人又有內涵,值得用一生浸入深掘,但偏偏有點害怕,怕認識了之後太愛了,或感到失望,張愛玲於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霓裳.張愛玲》作者陶方宣,幾乎傾一生之力鑽研張愛玲,從張愛玲的衣著、食物、時代、愛情、交友圈等⋯關於張愛玲的一切,陶方宣都一一紀錄下來。
其中我最好奇的是張愛玲自己與其筆下那些華服,驚豔於王家衛《花樣年華》中張曼玉一襲襲旗袍,李安《色戒》中襯托出湯唯圓潤嬌俏臉孔的風衣及軟呢帽,對衣物有無比的癡迷愛戀與一往情深,才創造得出超越時空流傳世代的件件霓裳,留住時代當下的倩影,更是反映歷史的服飾紀錄。
▍少有的柔軟
我只讀過張愛玲的散文集《流言》,便已驚艷她的文字與對世界的觀察,她是尖銳又奇異而少有溫情的,在她的世界裡,愛是愛到骨子裡的真愛,而恨或厭惡也是毫不留情面,她少有的柔軟時刻,就只有在談論到愛情與一件件衣裳之時。
張愛玲熱愛色彩,也許是去國外學畫的母親給她的影響,跟她筆下描繪的色彩一比,尋常人幾乎成了色盲。
▍色彩迸出舌尖的振動
她偏愛各種藍色,光是藍色她就能寫出孔雀藍、艷藍、青藍、藍綠、水手藍、橘子藍、夜藍、陰藍、靛藍、翠藍、粉藍、煙藍、電藍、寶藍、中庸藍⋯
還有其他色彩,諸如:玫瑰紅、櫻桃紅、鐵鏽紅、鵝絨黑、暗灰、珠灰、藍灰、藕灰、瓦灰、煙紫、銀紫、湖綠、蔥綠、蒼綠、嬌綠、赭黃、蘋果綠、煙痕色、松花色、金魚黃、菊葉青、青蓮色、瓷青色、月白色⋯
我們未必能辨識所有張愛玲筆下的色彩,也許連她自己也無法找出來,但就是喜愛這些色彩迸出舌尖的振動,煙痕色、菊葉青、金魚黃⋯這些似乎只能在腦中而無法實際存在的色彩,跳脫了生命和景物,這些色彩似乎便俗了。
張愛玲與李香蘭合影,張愛玲的洋裝是用老祖母的被子改的,她得意的神情比當紅的李香蘭還耀眼。
▍衣著是外顯的內心
還有那些她筆下細細描繪的衣飾:織錦緞夾袍、鏤金碎花旗袍、擬古式齊膝夾襖、薄綢連衣裙、玫瑰紫絨線衫、桃紅色軟緞旗袍、古青銅背心、緞子繡花鞋、細腰喇叭袖黑水鑽狗牙邊雪青綢夾襖⋯
張愛玲鄭重其事的為每一個角色妝點服飾,要搭配身形、個性、家世、時代、心境,每一個要素都必須搭配得宜,在她內心世界裡就像是一個服裝設計師,她知道衣著是外顯的內心、是無聲的自白。
「張愛玲從來不會給筆下的角色亂穿衣裳,她確實是豐贍的遼闊的,能從衣袖長短、衣領高低上看出了時代大氛圍——衣裳是衣裳,它能遮體、保暖;衣裳又不僅僅是衣裳,它總是披在一定的民族或文化的外面。」作者陶方宣這麼形容張愛玲筆下人物穿著。
▍衣服是愛的表現
胡蘭成只在結婚時給過張愛玲一次錢,張愛玲喜孜孜的拿這筆錢去做了一件皮襖,胡蘭成說:「她心裏是喜歡的,因為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要。」把愛情做成衣服環抱著自己,對張愛玲來說,再沒有更幸福的一刻了吧?
因為父親的姨太太送了她漂亮的衣服就說愛姨太太更勝母親,也因為繼母給她穿二手的衣服而一生憎恨繼母。
我猜衣服對張愛玲來說就是愛的表現,願意用心妝點我代表你夠愛我,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假的。
▍只剩槁木死灰
對服裝與色彩如此執迷的張愛玲,晚年卻如槁木死灰,先生賴雅過世後,她幾乎不與人來往,因為皮膚舊疾而必須剃光頭髮,遺物中有多頂假髮,也不在身上裝飾什麼顏色,總一身暗灰,鞋子穿的是用過即丟的拖鞋,曾經是最理解、迷戀色彩的女子,是不是已看夠世間繁華,身在魂失,再沒有什麼能觸動她的心。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張愛玲的遺體被發現——她死得相當安靜,彷彿只是睡着了。 衣衫整齊,神態安詳,躺在門前的一方藍灰色地毯上,身邊放着裝有遺囑的黑皮包——藍灰色地毯,可能還有那套伴隨她整個暮年的暗灰色薄呢窄裙。暗灰色,是張愛玲人生底色,在心頭或是在眉頭,她從來不曾明亮過。」作者陶方宣描寫張愛玲人生的最後一景。
張愛玲自己曾說:「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才是最淒慘的。」
▍ 奇詭孤絕卻和諧炫目
如果這本書是一部電影,我想像從老年的張愛玲倒下的那一方藍灰色地毯開始將鏡頭拉遠,慢慢飄移到窗外的綠草地。
草地上有一棵大樹,二十來歲正是青春年華、作品大受歡迎的張愛玲在樹下,身上穿著穠纖合度的旗袍盈盈笑著,一邊在紙上寫下這段:
「夏天房裏下着簾子,龍鬚草席上堆着一疊舊睡衣,摺得很齊整,翠藍夏布衫,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並不一定使人發生什麼聯想,只是在房間的薄暗裏挖空了一塊,悄沒聲地留出這塊地方來給喜悅。」
這畫面就像作者陶方宣形容張愛玲:奇詭孤絕卻和諧炫目。
◍ 作者|陶方宣
◍ 繪者|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