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登場
「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當時年僅十九歲的張愛玲,在〈天才夢〉中的第一行寫下這樣的話;而在同篇文章的最後一行,她寫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
單看第一句還以為是位不黯世事的自戀少女,但閱讀完整篇文章便會發現,世事,她可是看得太透了。
出生上海名門世家的張愛玲,雖家道中落,但家中仍流行著滿清末年的頹靡風氣,也正因為生長在這樣的一個家庭,使的張愛玲對於人生之華麗與蒼涼這兩種強烈對比的生命感,有著深刻的關照,而這也是她筆下許多故事的核心底蘊。她擅寫生命看似之華麗飽滿,將形式上的美以堆疊的方式,一層一層地包覆、加高,細膩地將場景描寫得堂皇而熱鬧,最後再冷不防的將故事主角推下,架空一切虛偽的美好想像。我們往往可以看到故事中的主角墜落在華麗的鋪張裡,墜落的當下,更顯得生命本質之虛無、荒謬以及蒼涼。
而張愛玲說故事的方法並不是將華麗與蒼涼兩種材料以單調線性的方式描寫,她並不是赤裸裸的將華麗與蒼涼放在一起。相對地,她是以「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像「蔥綠配桃紅」地將生命複雜的蘊調,如編織般,交叉環繞,相輔相襯。古人說結繩記事,她便彷彿歷史中的結繩者,用這樣唯美又犀利的手法記下大時代下的場景、環節與啟示,最後成了一件充滿愛玲美學的藝術作品。
她曾在《傳奇》再版的話裡頭這樣寫道:「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文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
大抵是因為這樣的危機感使的她不得不趕快記下些什麼,而這危機感早在她還小時便隱隱的躲在角落伺機而動,包括她的家庭背景以及她與父母親之間的關係到後來的愛情經驗。在當時動盪的亂世裡,張愛玲清醒地佇立在歷史的洪流裡,她知道有一天所有一切終將被沖刷殆盡,於是她寫的急也寫的針針入骨,每每讀她的小說,總對於當時的歷史風貌多了些感受與想像,然也發現,在人性的方面上,從古至今倒是一點也沒變。
挑戰道德底線-心經 (《傾城之戀》)
在閱讀本篇小說以前,看到題目不禁感到好奇,閱讀之後,也大概可以體會張愛玲在題目上的巧思。這篇小說主要在描寫女兒許小寒與她的父親許峯儀之間曖昧的情愫,而父親後來竟和與小寒長相相似的朋友-綾卿-談了戀愛甚至還同居,小寒試著挽救這一切,卻被她母親阻止,小說的最後,是以母女倆的坦白以及母親對女兒無限的包容為結束。所以題目的心經,可以與心經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呼應,因為這篇故事是一場情慾與禁忌的展演。
當時在閱讀這篇小說時,原本以為小寒就只是和父親特別要好,雖然能在字裡行間中讀到一些透露出情慾的暗示,不過卻還是不太敢相信張愛玲正在描寫父女戀的故事,而這大概也是因為社會的道德規範,甚至不允許我在讀故事的時候有這樣的遐想。然而,繼續閱讀後便發現故事是這樣明顯,這就是父女戀情節,不僅是故事引人深思,就連本身在閱讀時,對於自身的道德感都能進行一番省思,身為讀者,我們在這故事的偷窺下是有快感的。我想這也是張愛玲有意識地在挑戰讀者們與整個社會的道德底線,而道德也無非是被人們所建構的。
父女戀情節,我相信無論是保守的過去或是相對開放的現在,都仍然是社會的一大禁忌,而且幾乎是不可能被允許的。在故事的一開始便是女主角許小寒說話:「綾卿,我爸爸沒有見過你,可是他背得出你的電話號碼。」單看這一句還以為他爸爸是不是對綾卿有什麼特別之處,後來小寒又說道:「我爸爸記性壞透了,對於電話號碼卻是例外。我有時懶得把朋友的號碼寫下來,就說:爸爸,給我登記一下。他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過,登記了。」從這段話可以感覺得出,小寒對於爸爸是有愛慕與崇拜的,她正向她同學們炫耀著呢。小寒在小說中也說道:「男人對於女人的憐憫,也許是近於愛。一個女人決不會愛上一個她認為楚楚可憐的男人。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從這段話也可以發現,在過去的男女關係中是存在幾乎必然的男高女低之位階層次,而在當代,我們還是能進一步觀察到一旦關係有高低之分,這段關係便不太是健康而公平的,無論是男高女低或女高男低都是,一旦一方需要擺出懇求的姿態,另一方便不得不感到對方賤,而人性,往往只珍惜得來不易的東西。
接著小說中描繪小寒的外貌如下-她的臉是神話裡的小孩的臉,圓鼓鼓的腮幫子,小尖下巴,極長極黑的黑眼睛,眼角向上剔著。短而長的鼻子。薄薄的紅嘴唇,微微下垂,有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從上述可以想像,小寒長的是楚楚動人的,有著孩子般純真的面孔,但卻也是性感與危險的,像是裹著糖衣的毒藥。
小寒總是不想長大,常故作一副天真的模樣,例如她在小說中曾對綾卿說:「我就守在家裡做一輩子孩子,又怎麼著?不見得我家裏有誰容不得我!」以及在小說後段許太太終於相信了自己老公與女兒間的情愫並對對小寒說:「你教我怎麼能夠相信呢?──總拿你當個小孩子!有時候我也疑心。過後我總怪自己小心眼兒,『門縫裡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容許我自己那麼想,可是我還是一樣的難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我三十歲以後,偶然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點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著笑了......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我們可以發現小寒在家中是被慣大的,她的任性有跡可循,而且她也聰明地利用天真作為她的武器,利用天真,取笑著自己的媽媽,離間著父母之間的愛,峯儀也曾對小寒說:「沒有你在這比著她,處處顯得她不如你,她不會老的這麼快。」小寒是故意奪走爸爸的目光的,並使的她的媽媽越來越沒有色彩,也沒有自信,就連在小說中,張愛玲也沒給她名字,她從頭到尾就只叫做“許太太",少了主體性,甚至在小說前段還被小寒的同學懷疑是不是過世了,可見張愛玲將她縮得多麼的渺小。
在此我也想多探討許太太這個角色。許太太在小說當中最常做的事便是家事,就連知道了先生要跟女人同居的消息後還能提醒先生要按時吃藥,在知道女兒和丈夫的事後,也還是仔細地替女兒收拾行李。她盡了傳統婦女所要盡的婦道,她是個一百分的妻子與母親,然而她卻不是被愛的。她曾對小寒說「我要是像你們新派人脾氣,跟他來一個釘頭碰釘頭,只怕你早就沒有這個家了!」可見她對於這個家已經百般容忍,為的不過是維持家庭圓滿。然而,當丈夫外遇後,她卻對小寒說「不讓他們去,又怎麼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愛綾卿。胎眼見的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過短短的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罷!」整篇小說,當我讀到許太太說的這番話,使我最為動容。我想許太太是溫柔的,她的溫柔在於她理解這一切,也看透這一切,而願意讓自己身邊的人們能夠幸福,無論是先生或女兒。然而也也許是因為傳統的禮教將她馴服的太過溫順,導致她幾乎一點反抗也沒有,甚至彷彿被奴化地不停為家庭付出而悶聲不響。
女性地位之反思與東西方之作品比較-琉璃瓦 (《傾城之戀》)
在張愛玲絕大部分的作品中,其實都可以瞥見婚姻對於當時的女性,基本上就像他們的工作一般,張愛玲甚至在〈花凋〉寫出了「女結婚員」這樣的名詞,當時看到,第一個感覺是覺得貼切,接下來便是感到諷刺與悲哀。是在怎麼樣的一個社會規範下,女子沒有足夠的能力養活自己,只能透過結婚這場“交易”,換個較為安穩的人生。
而在〈琉璃瓦〉中,諷刺與荒謬的意味也就更重了。在琉璃瓦的第一段我們看到: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換他太太為「瓦窯」。姚先生並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跟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瓦是琉璃瓦。」 在這段文字當中,首先我們先看到了男性為璋,女性為瓦的不平等地位,接著我們看到姚太太被物化了,不僅用“多產”還用“瓦窯”形容她,彷彿她所會做的也就只是生孩子。
接著我們在第三段看到:女兒是家累,是賠錢貨,但是美麗的女兒向來不在此例。〔...〕然而姚先生對於她的待嫁的千金,並不是一味的急於脫卸責任。關於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畫。從這段看,我們得知女兒生來便賠錢,但長的美的,卻如同好商品般能夠被賣出去,為娘家賺一筆,例如在此,姚先生周到的計畫便是將女兒許配給上司的兒子,以幫助自己的事業。
在西方的浪漫主義時期(1789–1832),女性們漸漸開始發聲,雖然說的話仍像在「請求」,但也未嘗是個開始。例如當時珍.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花園》,發現張愛玲的作品和其有許多相同之處。首先,作者都以女性的眼光觀察社會,筆下便也有許多故事以女性的角度出發,並探討有關女性在社會中的角色定位,更對婚姻有著深刻的描寫,這些都帶來深刻的啟發。例如珍.奧斯汀在《曼斯菲爾德花園》寫道:但是世界上富有的男人肯定沒有世界上美麗的女人那般多來讓女人許配給他們。這與張愛玲有異曲同工之處-美麗的女人才能匹配富有的男人。她們都如實地將女性當時所處的現況記下,並用詼諧的口吻,製造出諷刺,而這諷刺並非大聲疾呼,某種程度上仍能看到女性作家在寫作策略採取較為消極的對策襯出對比。
我原本以為當時候受過教育的女性大概能稍微掙脫這樣的宿命,但是卻還是在〈第一爐香〉、〈封鎖〉中發現,「女子受教育也不過是那一回事!」,在〈第一爐香〉中原本一心向學的葛薇龍,還是踏入了浮華世界,成了“自願的高級妓女”,所以,妓女是為了一時的錢將自己給犧牲,不是妓女的女性,倒是為了一輩子而將自己犧牲,仔細想,除了一個是衣衫不整,一個是衣冠楚楚,兩者本質上的差異其實並不太大。而在〈封鎖〉中也寫到: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裡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世界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一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讀到這,便覺得這是另一種“女性之孔乙己式的悲哀”,學了滿肚子學問,覺得自己是有思想且高人一等的人,於是彎不下腰屈就,成了社會上的少數,被嘲笑、被孤立。我不知道她們是否耐得住寂寞,也許耐不住吧,所以吳翠遠才會這麼輕易的上了一個陌生人的當,做了個不盡情理的夢。
在此再回到張愛玲寫人生之蒼涼的議題,其實就像是七巧說的:「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柢,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你要相信什麼就是什麼吧!人是那樣的不徹底,有時候連自己也不能把握自己要的究竟是什麼?我們所擁有的除了當下,其他的什麼也抓不住,能抓住什麼就去抓吧。這是在張愛玲筆下眾多人物的選擇,他們盡可能的做他們能做的,雖然不盡是好事,卻也滿足他們當下的虛榮心,這就是不徹底的人啊,善變而貪婪的。唯有在那些稀微的時刻,可能是在月光下,可能是在鏡子前,可能是在煙舖上,也可能是在廣漠的人海裡,才恍恍惚惚的發現生命的重量騰空了,但除了在這樣稀微的時刻外,到底還是過得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