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劇《我的大叔》裡,男主角東勳(李善均 飾)的弟弟奇勳提起最近看了部電影,是關於一個單親媽媽不告而別、四個孩子獨立生活的故事,被遺留的小生命把一次次搬家遷徙當作遊樂,在不知盡頭在何方的春夏秋冬自生自滅。
什麼樣的家長足夠狠心拋下一切,讓12歲的兒子一夜長大?心疼的奇勳看了五分鐘就關掉,但作為一個導演,他最後還是硬著頭皮看完了;沒想到他深受感動,心境截然不同:
「這些孩子有自己的力量,人類都有自我治癒的力量啊!」
這部電影正是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多年後,是枝導演來到韓國拍片,找來《我的大叔》女主角李知恩(IU)演出意圖遺棄嬰兒的年輕媽媽,她獨自撫養面臨的種種無助與糾結,彷彿都在回應觀眾對《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失能母親的不諒解。
這是背景的後設趣味,而《嬰兒轉運站》是我們太過熟悉、以致於有點陌生的是枝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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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能力養,為什麼還要生下來?」
《嬰兒轉運站》的叩問在開場就拋出。滂沱大雨中,素英(李知恩 飾)將懷中的孩子放進公設「嬰兒保護艙」後就快步離開,沒留下連絡資訊、似乎也鐵了心不再相見,而這一切都看在刑警秀珍(裴斗娜 飾)眼中。保護艙的另一端,洗衣店老闆相鉉(宋康昊 飾)與人口仲介東秀(姜棟元 飾)接過嬰兒、盤算著這樣的孩子可以賣多少錢。提供與接收、轉手與買賣的販運SOP,卻在素英隔天重新找上東秀後有了變化。
想討回孩子的母親有難言之隱、見錢眼開的掮客良心尚未泯滅、緊追在後的警探似乎也別有心思,三組人馬就此踏上同一條公路旅行。是枝作品中常見的家庭母題造就了我們認識的主角,因此不堪而黯淡的人生,卻因為兩個嬰孩—素英親生的羽星和亂入的孤兒海進—找回生而為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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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說我的電影是在描繪失去,但我認為自己描寫的、是被遺留下來的人們。」
是枝裕和在《橫山家之味》就曾對自己的作品如此理解。十多年來,他說的依然是同個故事。只是在《嬰兒轉運站》,他試圖轉換立場,把話語權交給那些「留下別人的人」,在辜負與被辜負之間,相鉉、東秀與素英都有可憐與可恨之處,唯有無猜的孩童選擇用嘻鬧活在當下,打開現實的窗、讓夢的泡泡透進來。
走出日本的是枝裕和溫柔許多了,或更精確的說,在我們深愛的樹木希林離開後,那個表面慈眉善目、卻慣用情緒勒索的大魔王角色永遠空下了,即使觀眾依然可以找到她在韓國或法國的影子,比如《嬰兒轉運站》採取非常手段的宋康昊、《真實》逃避卻走不出過往的凱薩琳丹尼芙,但少了日本文化疏離卻又渴望緊密的矛盾鏈結、以及大和民族溫情的家庭濾鏡,渾然天成的戲劇衝突也就削弱了許多。
過往他故事裡的警察,多是介入失能家庭、推動劇情的綠葉,在《嬰兒轉運站》則成了主線,隨著素英的身份搖擺,女警秀珍也為結局帶來懸念。睽違十年再合作,裴斗娜依然是最懂是枝裕和故事的人,劇本不需要她的角色太多話,只要一個蹙眉、一個轉身,就足以邀請IU加入為母則強的雙人舞—雖然到最後秀珍的家庭生活依然語焉不詳,但裴斗娜由內而外帶來的安定感,卻足夠說服觀眾她會是個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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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小孩,就有資格當母親嗎?」《小偷家族》安藤櫻的質問言猶在耳,《嬰兒轉運站》的女性試著以「謝謝你的誕生」做出無悔回應。來到韓國的是枝裕和真的水土不服嗎?我覺得不然。是枝裕和在移植自日本的生活感與韓國的犯罪類型套路間游走,過於刻意的自然的確讓人捏把冷汗,最終的溫情號召也過於簡單—但仔細一想,輿論何嘗不是輕易對女性給出「不能養就不要生」的指點,箇中滋味只有挺肚懷胎的過來人能懂,《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不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什麼樣的家長足夠狠心拋下一切,放任孩子自生自滅?《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迄今,是枝裕和依舊沒有告訴我們答案;但這次,他情願許無辜的孩子們一個烏托邦,在那裡有轉動的摩天輪、清涼的洗車場、無邊無際的足球場,更重要的,一個真正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
P.S.
(圖二)《嬰兒轉運站》主創團隊出席2022年坎城影展⠀
🎬 同場加映:電影《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誰も知らない, 2004),《
#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 2018),《
#東京教父》(東京ゴッドファーザーズ, 2003),影集《
#我的大叔》(나의아저씨,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