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養」題材電影並不少見,但《嬰兒轉運站(Broker)》非但沒有《
攻其不備》白人家庭與黑人養子的和樂場景,也沒有韓片《
芭比》身歷險境的養女,更沒有反過來,以恐怖片的形式上綱養父母的領養風險(《
孤兒怨》)。它反倒循著是枝裕和一貫的溫情路線,拋卻非黑即白的道德批判,賦予不光彩的底層角色們,更多背景與脈絡上的鋪述,試著在他們或荒唐、或惡劣的外在鎧甲上,敲開一道細縫,讓人性呼吸、透光、茁壯...,就算他是人人喊打的販嬰份子,也一樣。
一個棄嬰、一個教堂嬰兒保護艙,意外牽起了三方人馬的奇緣。剛棄養卻萬分掙扎的年輕母親素英(李知恩)、借教堂任職之便販嬰牟利的相鉉(宋康昊)和東秀(姜棟元),還有早已盯上兩人的刑警秀珍(裴斗娜)和屬下,在超展開的「送貨」旅途中彼此衝撞,對觀眾提問:教堂廣設嬰兒箱之舉,是否只算一枚安慰劑?墮胎、棄養和販嬰,有哪個比較糟、哪個比較好嗎?
由左至右分別為年輕媽媽素英(李知恩)、販嬰的相鉉(宋康昊)和東秀(姜棟元)。圖片來源:奇摩&車庫娛樂
愛缺的孤兒棄子
逃避育兒之所以可憎,是由於對孩子投下創傷的巨大陰影。說起童年逆境,只消看看義大利畫家賽根提尼(
Giovanni Segantini)的一生,就會明白了。19世紀中出生於今天的義大利北部的他,沒有得到足夠關愛,父母雙雙早逝後,被託付給無力照料的同父異母姊姊,讓他多次逃家,最終在12歲進了感化院。悲慘的經歷,讓他在成年後,將滿腔的痛楚化為下面這幅名為《惡母(Bad Mother)》的駭人畫作。畫布上,群山間包夾著一片白雪皚皚的凍原,列隊的女人們,哺育著枯樹上寄生的嬰孩,承受著地獄般的極刑。而她們犯下的罪,就是墮胎。
賽根提尼(Giovanni Segantini)的畫作《惡母》。圖片來源:wikipedia
東秀的處境,甚至遠比Segantini更為淒慘。因為最殘酷的不是絕望,而是虛幻的希望。母親在東秀襁褓時便棄養,在孤兒院長大的他,壓根不曾體驗過一分一秒的親子時光。而母親留下那紙「我會回來接他」的字條,更形同一劑毒品,投下一抹蜃樓海市般的希望,讓他斷然拒絕被領養的機會,低潮時只消取用那句空洞的承諾,便能獲得短暫的歡愉和安慰。甚至當他長大成人,都還在巴望著與母親重逢的一天。這張空頭支票,或許當時減輕了生母自己的罪惡感,但是對棄子來說,何其殘酷?
Segantini幸運遇上了繪畫,找到情緒的出口、謀生的天賦,而東秀,卻始終深陷在希望一手打造的地獄,教堂工作之餘幹著販嬰的勾當,以一邊賺錢一邊「幫孤兒找家」的扭曲念頭,矇騙著自己的良心。
遇上素英的意外之旅,或許可視為東秀的救贖。過程中,他將自己投射在素英孩子的身上,兩人合而為一,相對地,素英的形象也與母親重疊。於是我們看到他,一面用孤兒院所學的育嬰技巧,對素英指指點點、語帶責怪,更透過雙方多次的爭吵中,與母親正面對質、理解,進而和解。
為母則「難」
對不負責任的母親,本片採取了溫柔的姿態。姑且不論素英棄養的動機(不想讓嬰兒成為「殺人犯的孩子」)是否牽強,一個母親的苦衷與心情,的確歷歷在目,讓觀眾難以忽視。
賽根提尼出生那年,哥哥慘遭火噬,他的母親因而罹患嚴重憂鬱症,無法以健全的身心育兒。同樣地,素英何嘗不像一尊過江的泥菩薩?以性行業維生的她,自身難保,就算不曾犯下殺人罪,也難免迫於左支右絀的財務狀況、以及可預期的歧視眼光,而選擇規避養育的重責。面對秀珍和社會上潛在的正義魔人們,素英能做的,唯有對買家百般挑惕,想盡辦法在與兩位販嬰者的結盟中,找到值得託付孩子的理想家庭。
對販嬰者伸出一雙暖手
在這部片裡,Broker,也是Broken的。不只東秀,相鉉也是。
或許為人父母者,不養則已,一旦產生血濃於水的牽繫,便如溺水之人一般,說什麼,也不肯放掉那名為親人的浮木了。於是,隨著劇情的推進,導演一樣(爭議性地)為相鉉釋出最大限度的溫柔,將他販嬰的惡行,歸咎於「以金錢挽回妻女」的偏差想法。無奈,抓得越緊,卻越容易失去。片尾,相鉉為了幫助素英而亡命天涯,恐怕很難再與心愛的家人見上一面,代價,可說是相當慘痛。
好人壞人、善行惡行,原本輪廓清晰的畫面,在導演「人性本善」的大筆一揮之下,暈塗成一幅對「家」充滿執念與衝動的驚世之作。正如賽根提尼遇上鼓勵自己發揮繪畫才能的感化院院長一樣,或許,最值得我們思忖的,並非孰善、孰惡的判準,或是略顯矯情的一句「感謝你出生在世上」,而是東秀聽到素英悠悠地說起,自己一次次從大雨洗淨自我的夢中醒轉,一次次經歷希望與絕望的輪迴時,而回應的溫柔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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