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轉運站】評析—被遺棄的我們，是否值得被愛？

宥影評

2022/07/01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嬰兒轉運站】—被遺棄的我們，是否值得被愛？
（브로커，2022）

　透過一場「販賣嬰兒」的公路之旅，是枝裕和不僅在韓國犯罪電影的框架中，找到了自己說故事的空間與節奏；更在這絕望、大雨傾盆的世道中，展現了人們相互理解、關懷的可能，然後以他溫柔的眼光，為我們找到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

這是部韓國電影？

　電影的一開始，觀眾一點都不會同情這些「販賣嬰兒」的人。

　年輕媽媽（IU李知恩飾），不僅擅自把嬰兒棄養在教會前；在偷嬰兒的掮客告知，賣掉小孩後可以拿到鉅額現金，還馬上眼睛一亮，十分乾脆地就跟著仲介要上路去賣小孩了。

　經營洗衣店的大叔相鉉（宋康昊飾），明明是想靠賣寶寶來償還自己的賭債，面對年輕媽媽時卻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在幫忙尋找願意扶養孩子的父母，還說這是「善意」。

　年輕的同夥東秀（姜棟元飾），則是利用自己在教會的職務之便，幫忙把嬰兒偷出來賣；被年輕媽媽發現後，還反過來指責媽媽說，把孩子棄養在教堂，只不過是想讓自己的罪惡感輕一點罷了。

　且在交易嬰兒的過程，這夥人還會質疑顧客不夠誠懇、嫌他們不會是好父母之類的。

　乍看之下，這主角一行人，明明是一群要賣掉嬰兒的男盜女娼，竟還裝得假仁假義，讓觀眾都不禁感到可笑與諷刺。
　你差點就會忘記這是一部是枝裕和的作品，以為本片又會和其他韓國電影一樣，極盡所能地挖掘出人性的醜惡與黑暗。

遺棄者與被遺棄者的救贖

　不過，隨著旅程的進行，是枝裕和一點一點地揭露這三個大人的過去，並以緩慢、平實的步調，向觀眾展現這幾個人之間的互動。看他們如何從生疏，到開始諒解對方，進而願意信任彼此，展現自己真實與脆弱的一面：

　東秀自己就是被母親拋棄、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而（在韓國社會）孤兒院的孩子是沒有未來的。
　是枝裕和沒有在電影中深入挖掘社會制度的不公平或是人們對於孤兒的偏見；他只是靜靜地讓孤兒院小孩幽幽地說：

「我希望東秀哥你到很遠的地方去。因為如果連你都不得不回來的話，會讓我們覺得有點悲傷。」

　光是這從孩童口中說出的簡單一句話，我們便能明白，為何東秀起初對棄養孩子的年輕媽媽這麼沒好感了。

　至於年輕的媽媽，本來大家都以為她拋棄嬰兒是「不負責任」的表現，把她當成冷血的女人。
　可是當警方介入調查後，才知道，她是因為不希望自己的身分與揹負的罪，拖累了孩子的未來；為了不讓小孩步上自己的後塵，她才會狠下心來與孩子保持距來，寧願他被更好的人家收養。
　她將嬰兒取名為「星羽」，意義其實與孤兒院小孩的那番話相似，希望他能到達自己到不了的遠方，宛如有雙羽翼般自由自在地飛翔、觸及代表希望的夜空星辰，再也不必和自己一樣，在社會的底層掙扎求生，承受苦難。

　相鉉呢？他與前妻、女兒分隔兩地，好不容易從釜山到首爾和女兒見上一面，換來的只有女兒像對待陌生人一般的冷漠、客套，以及一句無情的「別再來找我們了」。
　你可以說在這一行人當中，相鉉大叔是最深刻地體驗到，失去孩子、與孩子的生活失之交臂的痛苦與懊悔的。

　即便中途一度利慾薰心，差點把嬰兒交給錯的人，可是正是由於自己「家庭破碎」的傷痛，最後才會為了要讓嬰兒能有個「圓滿的家」，不惜犧牲自己的吧？

　一如是枝裕和導演一貫的主題，【嬰兒轉運站】所講的，也是一群社會邊緣人所組成的「非典型家庭」。
　雖然劇情主線是要賣掉嬰兒，但真正把這幾個人凝聚在一起，彼此依靠的，卻是他們「希望孩子能幸福、能得到愛」的心願。
　畢竟，他們自己也都經歷過「拋棄／被拋棄」，若這個嬰兒最終能擺脫「被遺棄」的命運，那就仿佛自己也一起得到了救贖。

　我們發現，【嬰兒轉運站】的核心，便是「遺棄者」與「被遺棄者」之間的對話和理解。
　宛如穿越時空，長大了的孤兒對遺棄者說「或許妳也有妳的苦衷」、「我原諒妳」；已經失去了一切的長者則語重心長地對年輕媽媽說「現在留下孩子還來得及」。

　要不是有這個嬰兒的誕生，要不是有這個非典型家庭的組成，這樣的對話與理解永遠不可能發生；他們也永遠不會知道，原來被遺棄的自己，是值得被愛的。

　片中，最深刻的一段話，莫過於IU對宋康昊所說的

「如果我早一點遇到你們的話，我也許就不需要拋棄他了。」

　至於最催淚的，則是這幾個人在黑暗之中，第一次展現自己的脆弱，默默地收下那句溫柔的

「謝謝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旁觀者的世俗眼光

　當然，「理解」不應該只存在於「遺棄者」和「被遺棄者」之間。

　一路追查主角一行人，試圖破獲人口販賣集團的兩位女警，秀珍（裴斗娜飾）和李警探（李周映飾），便是「世俗觀點」。
　她們和我們（觀眾）一樣，只是這些悲劇的「旁觀者」，是所謂「底層社會」的局外人；在還未真正了解這位單親媽媽、了解這兩個嬰兒仲介前，就先用自己的價值觀與道德標準，來給予審判了。

　電影中有一場十分有趣的戲，是兩個女警單獨把IU找出來問話。

　年紀較輕的李警探一直很擔心地問IU：妳有沒有被家暴？妳是不是被逼著出來做性交易？我們想要幫助妳。

　IU則是一臉鄙夷地回：妳們想幫助我？妳們根本就不理解我。

　沒想到話還未說完，資歷較深的裴斗娜就直接打斷她：對啊，我不懂妳（妳們這種人）丟棄孩子是什麼心態？我只知道妳們這種人就是不負責任！

　我們可說，裴斗娜這角色代表的，是偏保守的大眾觀點，用「母親不該拋下孩子」的單一標準來評價是非對錯，且一心一意想制裁所有犯罪者；對當事人的理由或感受，卻沒有絲毫的同理心。

　李警探的態度則更接近當代的女性運動，雖關心這位單親媽媽，但一廂情願地把單親媽媽套上「受害者」的標籤，好滿足自己的正義感。

　透過三個不同立場之女性的對話，是枝裕和以十分有效率且極具張力的方式，道破了世俗社會的虛偽與自以為是：
　你儘管可以覺得自己是個不會犯錯的高尚人類，你儘管可以用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來施捨你的同情和善舉，但這些都不是這位單親媽媽所需要的。

　電影中最諷刺的一場戲，是兩個女警正竊聽著主角一行人，聽著他們為了即將離去的嬰兒感到依依不捨時，本來急於破案的裴斗娜開始有些動搖，疑惑地說「怎麼感覺好像我們比他們更希望小孩被賣掉？」
　從這一刻起，她才開始意識到，原來這個「嬰兒販賣團夥」，與自己想的不一樣，並願意開始嘗試理解他們的心聲。

（所以【嬰兒轉運站】的結局會比【小偷家族】來得光明，差異點就是這裡：國家權力／世俗大眾，開始願意去了解當事人）

觀後感：入門是枝裕和

　過去是枝裕和的作品，往往是細筆描繪片中人物平凡的日常互動，有著濃厚的生活氣息。
　至於【嬰兒轉運站】，即便從故事主題與敘事步調來看，它骨子裡仍是一部道道地地的「是枝裕和電影」；但是相較於以往「日式文藝片」的清淡閒散，本片相較之下較為平易近人，應該會更容易被大眾所接受。

　一方面，這次不再是（看似鬆散的）生活片段拼接。本片劇情的主軸十分明確──幾個大人上路去賣小孩，後面還有警察循線追來──因此大家會很想知道，主角一行人要去見怎樣的賣家、是否能夠交易成功、警察會不會真的得逞……進而吸引觀眾繼續對這趟旅程保持好奇。

　另一方面，與日本演員內斂、收束的詮釋方式相比，韓國演員在表演時，其情感渲染力是更加強烈的。
　不只是宋康昊、裴斗娜、姜棟元這種影帝、影后級的戲精，連歌手出身的IU李知恩，都有辦法在是枝裕和故事的「平靜」之下，表現出「被隱藏起來的情緒波動」。

　總而言之，是枝裕和的片，雖然都需要觀眾去「閱讀」──閱讀人物言行、閱讀場景、閱讀氛圍。
　但是【嬰兒轉運站】，因其情感表達更直接，故事架構也稍微明顯些，人們看了既不會那麼容易失去耐性，作品本身也仍是有餘韻值得細細品嘗的。
　或許對一般觀眾來說，這樣更好下口。若當成第一次看是枝裕和的入門作，絕對是很合適的選擇！

p.s.

　有不少人說，【嬰兒轉運站】與導演的【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2018）很像。事實上，兩部片在概念上確實有些相似，都是講一群底層邊緣人，組成了一個不見容於「正常社會」的家族。
　不過，與其說兩部電影很相似，不如說，【嬰兒轉運站】是【小偷家族】的延續。
　【小偷家族】這注定會以悲劇收尾的故事，是枝裕和在【嬰兒轉運站】中，給出了一個更光明、更理想的解方。
　或許有些人會喜歡【小偷家族】最後的冷冽與殘酷，並認為【嬰兒轉運站】過於「不現實」；但我個人反而覺得，幸好有【嬰兒轉運站】，才使得【小偷家族】那讓人無法承受的惆悵，終於有了出口。

電影【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