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師的社會觀察】輕薄的假象

2022/08/26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當你不小心發現世界其實覆蓋著一層輕薄的假象時,你會怎麼做? 是把它掀開? 還是假裝沒看到,把它給蓋回去?
我喜歡佛洛姆對精神官能症者(通常也是所謂的個案)的觀點,他認為Neurosis源自於內在衝突— 某部分的自己在抵抗另一部分的自己,但這並不代表「正常」的人就比較健康。例如當社會一昧地把人形塑為拼命工作的機器時,賣命地的奮鬥向上累積資產,不惜犧牲自己的睡眠與快樂的人,不但不奇怪,甚至還會被稱許為上進,然而這行為模式不健康的一面卻被忽略了,但因為本人也認同累積財富的價值觀,因此並不感到衝突。
而某些精神官能症者的困擾正在於,自身無意識地抗拒這社會所灌輸的價值,儘管某部分的自己同樣渴望這些價值,於是乎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總是在拖延作正事? 為什麼努力工作這麼困難? 為什麼總是跑回去做些浪費時間的消遣(划手機、追劇),最終讓自己感到罪惡與焦躁?
從這個角度來看,精神官能症並非懦弱的表現,相反地,可視為是對於失去自我的一種抵抗。內心深處他們不想對外界屈服妥協,仍想保留某部分的獨特的自我,只是用的方法缺乏建設性。
我的願望是將上面的論述寫成一本書,在這本書中能統整佛洛姆與荷妮的思想,融合我從事心理諮商的經驗,來論述社會對個人的不良影響,或許書名可以是<我們的社會病>? 像是荷妮的<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的台灣現代版? 但我必須坦承,對此我的內心同樣感到衝突,萬一我嘔心瀝血的大作根本賣不出去呢? 萬一我自鳴得意的思想終究只能孤芳自賞? 除了每天勉強聽我說的太座外再無其他聽眾該怎麼辦?
這就是我始終抗拒寫書的原因,聰明的讀者可以發現,我就跟上述所說的精神官能症一樣嘛! 沒錯,還好我不以寫作維生,否則缺乏生產力的我也會被歸類為neurosis。
扯遠了,今天我想談的是這個社會的不一致,會如何淺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我指的不一致是表面一套,私底下另一套這件事,也就是口頭所頌揚追求的,與實際看重追求之間的落差。
或許我們可以從一個循規蹈矩的好學生對這社會的幻滅開始談起。
他是一個20世紀的孩子,努力學習守規矩,冀望師長的稱讚,相信權威跟大人是善的,如同當年神話般的兩大偉人--國父與蔣公,因此被老師稱讚是莫大的榮耀,例如三年級有次老師發還考卷給他,他恭敬地用雙手接,還微微鞠躬,可能因為動作不太自然,引起同學大笑,老師立即制止,告訴全班對師長有禮貌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這讓他從尷尬轉為光榮。
然而裂痕也差不多在同個時刻產生。有次他只是提前在考卷上寫了名字,便被老師賞了個巴掌,起初他以為是自己做錯事,但後來當他看到老師得意洋洋地對其他老師舉起手說「教訓學生只要這個就夠了」,他隱約知道老師不只做錯,還帶著些許邪惡。
還有一次,另一個老師,也是令人害怕的訓導主任偷偷摸摸地約他私下談話,起初學生有點擔心,因為並沒有上過這個老師的課,後來才知道原來老師偷偷開了補習班,想邀他去補習,或許因為他成績好,會是個好的招牌。他更明白了老師其實也有私心,更多時候在為自己做打算。
最荒謬的是當他被指定參加科學展覽比賽的時候,實際上他並沒有設計參與實驗,連壁報都是現成的(當然是老師作的),他被要求表演與假裝,仿佛自己充滿創意熱情地設計了這些實驗。弔詭的是,沒有任何老師跟他說明這是怎麼回事,他在不明究理之下成為共謀,成為了說謊者,而說謊不正是平常師長所不齒不許的嗎?
其實國小的孩子已經明白事理了,只是這些偶發事件與他的信念不相容,如同油不容於水,他雖然記著,但卻沒有全然改變他的信念,他仍相信權威的善,以及自己需要努力做正確的事情。所以小小年紀的他持續努力著,延續到青春期熬夜苦讀,如果我說,這個孩子後來唸到了心理學博士,或許也不太令人意外。
成年後的他仍努力想做正確的事情,像是做有意義的研究,或者是學習心理治療好幫忙病人,但他逐漸意識到這社會運作的樣貌。例如在學術界,比起發現有原創性的真理,更多人想的是如何衝高發表數,增加學術資本(他並不相信可以透過那些粗糙的問卷了解人性);又或者在醫院,很多時候管理階層並不真的在意病人的福祉,而是如同企業般關心營運的績效,員工被要求執行不必要的檢查處置,好賺取健保點值;而最赤裸的就屬當兵了,重點不在於保家衛國,而是無窮無盡的考核,例如高裝檢,一切都可以是假的,就算軍備品是借來的也無妨,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但還是要把這場戲演得漂亮,好升官發財。
這些加總代表的是,人們從上而下缺乏原則與理想,不關心他人與社會的福祉,全然地服膺於利益、權力與金錢。
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為什麼公共預算那麼容易像煙火一樣被放掉,卻缺乏長久整體的規劃? 因為只是做做樣子,並不是真的在乎。他感到憤怒,很難睜隻眼閉隻眼,尤其是對交通議題,為何每年有三千人如草芥般地橫死? 為何多數地方的人行道窒礙難行? 為何整個國家彷彿默許般接受了糟糕透頂的道路規劃? 或許真實卻又殘酷的答案是,我們(一般的老百姓)的命並沒有那麼重要。
電影〈大佛普拉斯〉與〈同學麥納斯〉中,用最樸拙的角色、台詞與場景,演出了赤裸到不忍直視的社會真相 — 政客、黑道、商人等權貴連成一氣,發大財贏得選戰,而當底層的菜脯與肚財不小心擋到路,就如雜草般被拔掉;而小老百姓(添仔)就算有幸被政黨看上當候選人,到頭來也只不過是權貴的棋子。
在每天的淺移默化中,我們學到的是,原來這個社會是為權貴所服務的,並沒有公平正義可言。只要政商關係良好,第一學府的大門也為你而開,因為教授與學校也都另有所圖、只要有權有勢,傻瓜才會去當兵、房子是拿來炒的,笨蛋才要繳稅、只要背景夠硬,就連砸完警局,警察都還跟你握手言和...。
人們並非不知道,還有更多的罄竹難書,卻又不足夠在乎到起身撻伐。久而久之我們接受了社會的不公義,既然打不過,那就加入吧,於是乎人們的人生目標,也逐漸轉向讓自己成為、或至少能接近權貴。
實際上,多數人都無法真的成為權貴,只是奮力地往上攀爬,仰頭一看,更感到自己的脆弱渺小,迫切地用整個人生來交換貴得喪心病狂的水泥籠子,好把自己關在裡面,換取些許的安全感。
整個社會覆蓋著一層輕薄的假象,如同當年我參加的科學展覽,都只是一場表演,只是謊說得太久,連自己也騙過了,許多人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在追求什麼重要的事物,但實際上只是為了逃離渺小無助的焦慮感,如木偶般強迫機械性地奮鬥。
我掀開了,感到憤怒,不想蓋回去,為了幫自己爭取些許的自由。
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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