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數過自己每天會經過多少條行人隧道呢?
要數的話,我應該比大部分人都要多。
我每天上班,都要先坐接駁巴士前往大埔港鐵站,巴士下車處直接階梯,下去就是一條長長的行人隧道,從隧道盡頭上去才是港鐵站在地面的入口。這是我上下班的必經之路。
這只是開始,因為我是一名派件員。每天回到公司之後,我都會背著大包小包的信件和小包裹到處走。自然也比一般坐辦公室的人有更多機會穿過不同的行人隧道。
香港有很多天橋和行人隧道,原因當然是土地問題。香港地小人多,人車爭路,興建天橋或地底的行人隧道,要比設置交通燈斑馬線讓人們橫過馬路來得有效率,因為「上天下地」不需要截斷車流。香港交通已經有夠繁忙了。
如果可以選擇,比起天橋,我通常更愛走行人隧道。因為很多天橋都沒有升降機或電扶梯,卻需要建得比雙層巴士更高,就算是我這種大男人,背著一大袋文件爬樓梯還是累。隧道的話通常有斜路,而且距離地面的距離通常沒天橋那麼高──也許不是,但至少我感覺上是。總之即使要下樓梯,至少往下走感覺比較輕鬆。
舊區的行人隧道也會比較殘舊,小時候記憶中,甚至會嗅到有人或動物隨地小便的尿味。臭味在半封閉的隧道內縈繞不散,格外濃烈難耐。但後來公共衛生改善,已經不太會有這種情況了。所以每次看到日夜打掃街道的清潔工人,我都會心存感激。
在某些地區的行人隧道仍然會見到行乞的露宿者,聽說深夜無人的時候他們就會搭起紙皮睡床,以隧道為家。
偶然有些人流比較暢旺的行人隧道,還會遇上各式各樣的賣藝者。近年多是年輕人演奏賣唱,他們衣著光鮮,自備擴音器咪高鋒和結他,甚至還有自製的CD出售,連樂曲都是自己創作的,實在令我驚訝現在年輕人的才華。
他們跟我小時候看到那些與乞丐類似的賣唱者完全是兩回事,不過後者最近我還見過一次。就是殘障的行乞者帶著一台唱機和咪高鋒,放著懷舊老歌,然後跟著唱。可惜他唱的全是中國國內的老歌,大概沒多少路人有共鳴吧,也沒看到什麼人給他錢。
週日的時候,行人隧道還會被外藉家傭佔領。她們會自備地布、食物、唱機等等,各自圍成小圈子享受難得的假日,像一群一群色彩艷麗吱吱喳喳的小鳥,讓行人隧道瞬間被印尼語菲律賓語等等填滿,彷彿身處異地。不過我平日上班就不會見到那種場面。
有時行人隧道裡還會有小攤販和電訊服務推銷員,因為有些比較短的行人隧道實際上並不在地底下而是在地面上,例如在行車天橋或架空鐵路的下方。這樣的行人隧道就能成為遮擋陽光和雨水的避難所。
我每天背著各種文件信件,走過無數天橋和隧道,在城市裡穿梭。有時會感覺自己像這城市裡必須不停於血管奔走的紅血球。
但總的來說,我還是對每天上下班必經的那條隧道印象最深刻,因為它曾經很有名也有點特別。
如果是一般建在地底的地鐵站,地下行人隧道通常就直接連接地下車站了。但因為東鐵線本來並不是地下鐵路,它前身是全線建在地面上的「電氣化火車」,部份路段甚至是高架路軌,車站當然也在地面上。所以東鐵線的車站通常都會與地面的購物商場或天橋連成一體,無分彼此。
但大埔火車站──抱歉,像我這年紀的人還是習慣叫它作火車站而非港鐵站──並沒有與其他建築物直接相連接。雖然通往新達廣場(購物商場)的電扶梯,以及四通八達的行人隧道入口,都在車站正門前方十數步的距離,但始終不是直接連結車站,反而可以清楚地劃分成「車站」、「商場」和「地下行人隧道」。
這條行人隧道對大埔區居民來說特別重要,說它是其中一個最重要的交通中轉站應該不為過,人們絡繹不絕。大概考慮到人流,這條隧道建得特別寬闊,最寬的位置應該最少有十公尺寬吧。
人多自然有商機。記憶中,有一檔售賣砵仔糕的小販,已經在這邊出口擺賣很多年了,在我小時候好像就在了。後來還多了電訊服務推銷員在兩邊列隊歡迎。假日的時候,賣旗籌款的義工甚至化緣的僧人我也見過。年輕的賣藝者也很常在這裡演唱,有時甚至會看到外國背包客冒著被驅趕的風險擺攤。總之是個白天非常熱鬧的地方。
還是說回那天晚上的事吧。
那天晚上我為了替朋友搞裝修,弄得非常晚。朋友用車把我送到大埔站旁我就下車了,因為他還要送其他人回家我不想他再繞路。
當時已經是零晨三點,尾班車早已過去,車站也關閉了,想當然也早就沒有接駁巴士。我遲疑著該走路回家還是坐的士回去,想起翌日不用上班,也莫名其妙地沒什麼睡意,就打算步行,反正只需二十分鐘而已。
於是我繞過車站外牆,來到車站正門。既然不需要坐接駁巴士,那我根本不需要走下隧道,我只要朝廣福道的方向走就能踏上歸途。
我完全沒法解釋為何我要走進隧道裡。
我站在車站門外,面對隧道入口的位置,忽然發現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回家的路在右邊,遠遠看去能看到路的盡頭有兩三個路人,但沒有人往我這邊方向過來。
四周一片寂靜。
平常這裡總是非常熱鬧,即使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坐尾班車回來,車站還是有居民來來往往。如今車站拉下了閘門,通往商場的電扶梯也關閉了。肅靜無人的氣氛,令這個本來無比熟悉的地方顯得陌生,彷彿我是初次到來。
確實,如果我會這麼晚才回家的話,一般會選擇可以直接在我家附近下車的通宵巴士。我真的從沒試過在這種深夜來到這個地點。
一念及此,我就不急著轉身歸家,反倒想趁機多看無人的車站幾眼,還有眼前的隧道。
隧道入口是一條寬闊而和緩的小斜坡。這條隧道的深度並不深,隧道地面與馬路地面的高低差大概只有四、五公尺。站在地面入口就能直接看到斜坡盡頭的牆壁,因為一下去就是左右分岔路。轉左會前往地面的小巴站,轉右才是行人隧道的主要通道,平常上下班我也是走這邊往返。
入口上方和港鐵站之間,加建了一個長方形的灰白色水泥蓋頂,以便從隧道出來的人可以不受風吹雨打走進車站。這個水泥天花感覺有點厚重,用柱子撐起,像一片張開的蒼白嘴唇。於是隧道入口總讓我聯想起鯰魚的嘴巴。現在沒有人擋著視線,看起來更像了。
行人隧道的地面是水泥,兩邊牆壁則舖滿了湖水綠色的長方形磁磚,其中又以紅色為主的雜色磁磚拼出了橫線作點綴。雖然牆壁上還有少許街招撕掉後留下的紙角和膠水的殘跡,但和地面一樣尚算乾淨,沒有垃圾,感謝清潔工人。
這隧道天花不高,甚至我舉高手的話差一點就可以碰到天花下的紅色水管。我居然現在才注意到這些紅色的水管,可能因為平日上班太匆忙而且人太多,現在空無一人,紅色的喉管在泛青綠色的管壁襯托下格外顯眼。這些應該是防火用的自動噴灑系統,每隔幾步就向左右延伸出一對噴灑器,就像一排鮮紅色的魚骨。不過因為從沒清理過,可以看到頂部積了厚厚的灰塵。
天花既然安裝了這種東西,就沒空位放燈光。所以一排排光管就安裝在左右兩面牆壁近天花處,光度很充足,足以令夜歸人安心。
我默默地觀察著平日忽略的細節,人已經走下了入口的斜坡──我再說我當時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順勢就走了下去。其實就只是比我當初站的位置往前多走了十幾步,人就已經在隧道裡了。
首先我要申明我那天完全沒有喝酒,汽水倒是喝了兩罐。照說忙了大半天我應該會很疲倦,但可能腎上腺素還在作用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也就是說,我覺得我當時很清醒。
我甚至感覺到聽覺的轉變,因為在隧道裡聲音被困住,跟地面開放空間的感覺不同。哪怕深夜很安靜,但我的腳步聲以及遠處傳來的車聲,都在我走下隧道後,質感變得有點不同。
會特別注意到這點是有原因的。因為我那天花了大半天與吸音棉為伍。
小林是個經常抱著結他在這條隧道演唱的大男生,就是那種我會驚訝怎麼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有材的那種人。有幾次我聽他唱完歌跟他聊天,就認識了。最近他和朋友在工廠大廈租了房間用作練歌室,需要加裝隔音設施。我說裝修我在行,就湊熱鬧上去幫忙。
其實我從沒用過吸音棉這種東西,也不知道效果如何。結果在牆壁上安裝之後,站在房間中說話,連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都怪怪的,好像被什麼蒙住,感覺真的很有趣。進出房間就更容易感受到分別,所謂把聲音吸掉的效果原來是這樣啊。
小林的朋友今晚還帶了一只柴犬來玩,我們完工後特地借牠來測試,站在房間外雖然還能聽到狗吠聲,但會比較小聲,沒那麼尖銳。對,吸音棉好像會把聲音磨平似的……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走下隧道?因為想感受隧道中的聲音有什麼分別?
但這個真的是原因嗎?坦白說我記不清楚。也許我是無意識地走下隧道後,才想出這個理由給自己。
我唯一肯定的是我走到隧道下方之後,只是呆了幾秒鐘,就打算轉身回去。畢竟無人的隧道沒什麼好看,就算是想感受聲音的變化,也只要幾秒就能得到「啊果然能聽得出分別呢」這結論。
我就是在那時候聽到了那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