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夏天炎熱潮濕,任何時候迎面吹來的風都夾雜了濕氣,像是要把人們的鼻孔都堵塞上,讓你無法呼吸而只得屏息緩緩至死的水氣,其中叫香港日夜保持潮濕的必是延綿無盡地下的雨水。上兩星期都一直在下雨,從睜眼至再入睡之間的任何時刻,都在下霹靂啪嗒的雨。每逢下雨,濕氣便能通過我遲鈍而自然舒張的毛孔侵入體內,濕氣重,自然懶惰不想活動。或許我該更坦白,下雨天天色昏暗,我就是太擅長觀言察色而心情不好罷了。
每天無間斷地下雨,我無法忍耐,開始嚷著要等天氣晴朗去看海。有些人也說他們有興趣去看,令我深思大海為何能給予人一種溫柔的安撫作用。那片深沈的海一直存在,等待著那些個像我一般情緒不穩的人前去探望,抱膝坐在它面前,聽海風吹沙,聽海浪拍打,明明也是水、也有濕氣,但總能卷走體內那些多餘無用的執念,總是奏效。
上一次是在克羅地亞的海邊城市看海,我們坐在海風琴上直到天色完全入黑,見證那些船舶順著水流駛往遠方便不再歸來,如果坐在角落眺望整片景色的話,感覺像走到世界盡頭要被迫逼的宇宙完整吞嚥,的一種恐懼而平靜。廣袤至極,我記得海風拂過手臂時留下一層雞皮疙瘩,無以名狀的畏懼。我們甚至坐上了渡輪,甚至踩在它之上,卻僅止於表層的興奮。
而我已經很久沒有看望過這片海了。再回想起家附近的那片海,總是趨向平靜,海浪推湧節奏有致,連波紋的形狀都一一呈現於前,靠近,再消失。它在天空之下,海鷗之下,風之下,任其擺佈,從未想過要離開。那時候我只能站在遠處的涼亭眺望,底下一片沙灘被以紅線圍封,連我都以一種眺望角度去觀察它。它卻始終不疾不徐,被風吹趕便退讓,被天侵佔亦不聲張,不強求不出頭,只是一片簡單的海。我這才發現不能過於接近海,保持距離,遠遠守候便足夠,否則你將會不慎卷入它所承受的苦痛中不能自拔,而你會厭棄自己作為一個加害者。
多情的人可能都愛看天與海,我也喜歡,愛看黃昏時段的夕陽揮袖揚起大片夕光燒遍天際,每每有種無名感動,彷彿見證著一日時光的真切流逝,時間順著夕燒雲朝前方移動,直至逐漸隱沒在幕黑之色中。小時候曾聽說,天空隔絕了世界之外的所有顏色,唯獨藍色留下而獨佔天空,而大海在天之下,自然也是一片藍。多麼被動的角色,像是街燈下沒有性格的影子,但明明影子與大海,都比它們所謂的本體更坦誠而勇敢。盯著自己的影子看,總感覺它下一秒便會朝我揮手、變成黑色的紙影公仔,揚長而去,帶著我的煩惱、我的靈魂消失在小街轉角,遺下空洞的軀殼被昏黃燈光侵佔身體。突然就發現了,原來我一直朝著前方的光亮大步闖蕩時,身後都有大海般的影子吸收那些悵然與恐懼。
很多人都將其眼光專注投放在天空上,天空之廣袲,使得你無論身處何方、面對何事都能仰頭看見它,是如此霸道的侵佔者角色。人如螻蟻,要望天必須抬頭仰望它,久而久之也會自然流露出敬慕之情。我卻不想建立這種不平等的關係,於是在又一陣浪潮湧近岸線時,我聽見海風為我傳達了一把幽微得幾乎虛緲的聲線,像一個親密的愛人俯身在耳畔低語:不必抬頭仰望,不必勇往前方,我就在身旁。
海浪總是稍縱即逝,復褪回大海中心,從不逾越個人界線。我知道自己不慎吸入了海風中的濕氣,鼻腔酸澀。順著它離去的身影望去,海中心比起天藍更接近湛藍,水光掠影下不知藏了多少不能啟齒的心事。心事未了,就由它沈入海底封存,長苔腐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