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麋竺對著城邊的夕陽,用微笑掩飾內心感慨,回首自己畢生最大、也是最後一次投資的時候,當年那個受麋竺幫助的天使再次出手了。
在結束了歷時三年的益州攻伐戰之後,入主成都的劉備,領土雖然尚未囊括漢中,荊州也未全部拿下,但在某種程度上,已然實現了諸葛亮當年在「隆中對」裡給他規劃的「跨有荊、益」的短期目標,《三國志‧張飛傳》說:「益州旣平,賜諸葛亮、法正、飛及關羽金各五百斤,銀千斤,錢五千萬,錦千匹,其餘頒賜各有差。」也就是在攻取益州上,出力最多的諸葛亮、法正及張飛,賞賜位列群臣第一;而關羽替劉備顧家,讓全部人得以安心的出遠門,也功不可沒,所以賞賜與那三人一樣。
麋竺呢?劉備拜他為「安漢將軍,班在軍師將軍之右。」看到這裡,有些人會覺得這落差有點大,人家諸葛亮、關張,甚至法正的賞賜,隨便一出手就是金山銀海,官爵也是各有恩封,怎麼麋竺只撈到一個頭銜聽起來不怎麼高級的安漢將軍,然後就沒了?會有這種疑問的人,很多都忽略了麋竺對劉備來說,與其他臣子有本質上的區別。
受賞群臣裡面,排名前面的法正無疑是入蜀行動的大功臣,而關、張、諸葛三人,則是功臣之外,還另外具有元勳的身份。至於麋竺,他既是元老、也是功臣,而且還是劉備集團裡的「皇親國戚」,這就使他與其他人大不一樣。也許有人會質疑,劉備那時還不是漢中王,季漢也還沒建國,哪來皇親國戚一說?再者,要論姻親的話,劉備後來還娶了吳懿的妹妹吳氏,吳懿也算是國舅了,何以見得就麋竺特別?
首先,儘管劉備那時尚未進號漢中王,在名義上只是漢朝的左將軍、宜城亭侯沒錯,但在那個皇權旁落,一切皆由曹操這個丞相魏公說了算的時代,雄踞成都的劉備儼然已是天府之國的土皇帝,離登上王座僅一步之遙。他現在沒稱王,是因為對外的政治條件尚未成熟(沒有獨立擊敗曹操的戰績),但這並不影響他在益州的領導地位,也不妨礙他底下的人把他和劉禪當「王」與「繼承人」來看待,這是集團內部每個人心照不宣的事。
其次,麋夫人雖沒誕育子嗣,且失蹤已久,但從倫理關係上來說,麋竺、麋芳依然是劉禪名義上的舅父。儘管麋竺這個國舅含金量不高,遠比不上張飛這位後來的國丈(張飛的兩個女兒先後嫁與劉禪為皇后),但跟吳懿這個新編入的國舅相比,麋竺二十年的資歷就擺在那邊,無論是功勞、苦勞,甚至親疏,他與劉禪就算沒血緣關係,但一個看著對方長大,另一個則看著對方成長,心理認同上肯定還是以麋竺為親。
因此,麋竺獲得的這個安漢將軍,已經是劉備這位左將軍當時能給手下的最大殊榮,就連陳壽都不忘為此強調一句「班在軍師將軍之右」,古時以右為尊,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劉備給麋竺的地位,要比當時的大功臣諸葛亮都來得高。諸葛亮我們知道,在入蜀一事上出力甚多,先是協防荊州、調運後勤,後面龐統陣亡,又行軍打仗,親自帶兵支援劉備,一個人身兼多職,累得七死八活,到最後獲得的這個軍師將軍,到底還差麋竺一截;當然,以諸葛亮的賢能和肚量,他完全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與他人計較,何況那個人還是劉備的恩人呢?
想當年,麋竺奉獻給劉備的家產並不比劉備今天給出來的少,他在劉備最困頓的時候,毫不猶豫、沒有條件地把億萬家財拿出來給劉備,讓劉備得以活到今天,這叫做「恩」;又把妹妹嫁給劉備,使兩家人從此休戚與共,這叫做「親」。古往今來,我們往往能看見人與人之間彼此施予恩惠,或者結為親家,卻甚少看見像麋竺這樣恩上加親、連親帶恩的行為,是以麋竺與劉備的關係,就好比劉備視關張諸葛為心腹一樣,早已超脫了錢財這種凡俗之物所能侷限衡量的地步了。
倘若麋竺是那種只重視眼前利益、計較賞賜多寡的市儈小人,當初就不會捨棄一切,死心踏地的追隨劉備,而劉備若是拜麋竺安漢將軍後,單只回以豐厚的財物作報答,則不但是小看了麋竺這個人,也是在拿錢羞辱他與麋竺之間「君臣一體,患難與共」的關係——劉備,沒這麼膚淺。
他很清楚的知道,麋竺這些年來之所以會跟著自己轉戰大江南北,是因為他與其他人一樣,心裡都有一個遙冀於未來的夢想:輔佐自己登上王座。
☆
獲封安漢將軍的那一天,位於成都的麋府大開宴席,杯觥交錯中,志得意滿的麋竺在首位大方接受來往賓客們的道賀,看著簡雍、孫乾、諸葛亮等一干同僚勳舊開懷暢飲,彼此之間談笑風生,皆有施展平生抱負,復興漢室之志,麋竺彷彿又看見了二十年前在徐州的自己。當時自己也常像這樣廣宴賓客,席間廝役奔走、親朋趨奉,自有一份常人不及的體面尊榮,然而,彼時自己不過是陶謙手下一介從事,別說陳登、王朗、趙昱諸人,就是那個五大三粗的曹豹,自己見了也得卑躬謙讓的捧著,哪能與今日貴為安漢將軍相比?
「陳登……元龍……」
想起陳登,麋竺的內心頓時泛起一陣漣漪,二十年來,因為隨劉備浪跡天涯,而被塵封在內心深處的往事也逐一湧上心頭。這個忠亮高爽、雄壯氣節的舊識,雖然與自己不親,但平日相處也不違心,從來就沒有瞧不起商人出身的自己。從他身上可以清楚感受到,這個人與那些只會賣弄父祖名聲的虛誕之徒有很大的區別;他英姿挺特,奇偉秀出,不論陶謙、劉備,還是曹操,抑或是呂布,但凡入主徐州的人,無不對其青眼有加。
呂布就不說了,陶謙也不過是紙老虎,兩人之間半斤八兩,都不是能平定亂世的人。在劉備與曹操之間,陳登無疑更欣賞劉備,想當年,劉備在小沛棲身的時候,平日無事就經常與陳登高談闊論,有時自己陪在一旁,偶爾想插點話,到了嘴邊又默默嚥回肚裡……
不行啊,實在差太多了……
眼前那兩個人,言行舉止所散發出來的氣場,是自己這樣的人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也就是在那時候,自己才深刻了解到,跟劉備這樣百折不撓、堅毅而有雄心的英雄相比,坐擁一州的陶謙竟是那麼不堪,僅是面對一次失敗,就嚇得醜態百出,表現甚至還不如自己身邊深沉有大略的陳登。
後來,陶謙去世了。死前拉著自己的手,要把徐州託付給劉備。於是,在自己與陳登的簇擁下,劉備推辭不過,到底還是接掌了徐州牧一職。儘管那段日子過得並不太平,陶謙留下來的驕兵悍將們各個桀驁不馴不說,外邊還有袁術、曹操列強環視,就是在這內憂外患的困境下,愈發顯現出了劉備身為領袖的光芒。
那時候,自己雖然也害怕丹陽軍的嘩變會葬送整個徐州,但只要看見劉備和陳登在一起,不知為何,惶恐難安的心馬上就得到了平靜,彷彿這兩人才是徐州真正的主人一般,只要有他們在,不管是誰都休想再動徐州百姓一根汗毛。
然而,呂布的到來打碎了自己這片妄想。自己跟著劉備四戰周旋,而隨同下邳一起陷落的陳登,則是與父親陳珪成為了呂布的幕僚。記得自己當時得知這個消息時,震驚的連牙齒都發顫,還是劉備鎮定,沉思片刻後,立馬又恢復從容,說相信陳登不是那種會臣服於呂布那樣狼子野心之徒的人。
事實的發展證明劉備並沒有對陳登看走眼。他和陳珪一起,憑藉聰明才智,父子倆聯手把呂布玩弄於股掌之間,一旁的陳宮雖然看得清楚,無奈呂布當局者迷,針對陳宮多次告誡,始終置若罔聞;是以陳宮儘自恨得牙癢癢的,卻也拿他們毫無辦法。之後,在曹操的大軍壓境時,父子倆又裡應外合,終於剪除了這個三年來霸佔徐州,忘恩負義、粗鄙殘暴的匹夫——一切終於塵埃落定,徐州雖然從此不復為劉備所有,但陳登想必也為能重回劉備身邊,從此追隨這人而感到高興吧……對吧?
「這是什麼意思……?」
那一天,徐州下起了濃厚的大雪,隨著呂布及陳宮、高順三人的死,曹操也準備班師回到許都,讓遠征的將士得以還家圍爐。陳登依舊佩戴著那方當初以呂布使者的身分出使許都時,被曹操授以廣陵太守的印信,不同的是,現在他還多了一個「伏波將軍」的頭銜,那是曹操作為他幫忙平定呂布的功勞而給予的報酬。面對自己的詫異,陳登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只是浮現一抹略顯遺憾的笑容算是回應。
那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陳登。
陳登後來回去了他的廣陵,繼續當他的太守。儘管廣陵離下邳不遠,但一直到劉備從曹操身邊逃回來,殺死車冑,並聯合東海的昌豨一起抗曹,都再也沒聽到陳登的聲音。
陳登就這樣,以廣陵太守、伏波將軍的身分,成為了曹操東南方面的屏障,並先後抵禦了東吳孫家兩次進攻,然後,沒多久便匆匆去世,年僅三十九歲。
說來有點可笑,陳登之所以會死,竟是因為他從以前就改不掉的飲食習慣——老愛吃生魚片。以前聚會的時候,他也偶爾邀自己吃生魚片,說這條鯉魚是剛從外邊河裡撈上來的,肉緊的很,拼命勸自己動筷;自己到底不敢多吃,隨便夾了兩筷子就撂手。一方面是自己嘴笨,嫌魚刺扎人,一方面也是想到當年受曹操屠殺,死在泗水的數十萬百姓,河裡到現在都還能看見森森積累的白骨,那條鯉魚長這麼肥,想必死人沒少吃吧?
當陳登的死訊由徐州傳來的時候,那時是建安六年,自己正跟著劉備客居在袁紹手下,作為偏師之一,於汝南和曹軍對峙。劉備聽到消息,只是點頭說了聲「知道了」,就繼續埋首於軍務,看起來並不怎麼在意;倒是自己的弟弟與士仁還有點難過,兩人用給陳登哀悼的名義,辦了個追思酒會開趴。
曾有好長一段時間,麋竺一直都在苦思冥想,他不明白,相比於曹操,陳登明明更欣賞劉備,何以到頭來陳登卻選擇了留在徐州為曹操效力?他也不明白,陳登臨行前似笑不笑的表情究竟帶了多少含意在裡面,那抹一閃即逝的遺憾又是什麼?他唯一知道的,是劉備一直都沒有忘記陳登。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
時任荊州牧的劉表,邀請後來捨棄袁紹、投奔他的劉備參加下午茶會,共論天下人物。席間有位叫許汜的人,仗著自己是劉表的客人,講話也不客氣,一個人在那邊大肆抨擊陳登,說陳登個性甚是囂張跋扈,一點也不懂得對待國士的道理。
自己那時作為與宴賓客,很想站出來為陳登說幾句話,但顧慮到劉表的面子,正感為難時,一旁的劉備猛然站了起來,向首座的劉表問道:「您覺得許君這番話說的對嗎?」
正聽得入神的劉表不意劉備有這一問,沉吟片刻後,回答:「如果說不對,許君是個善士,不會亂說別人壞話;但如果說對,陳元龍又是名重天下的人物,似乎不會這麼離譜。」
劉備聽了點頭,接著問許汜道:「您說陳元龍囂張跋扈,有什麼證據嗎?」
「以前我遭遇戰亂,逃難路上經過下邳,就到陳元龍的府上請他讓我借宿幾天。陳元龍雖說接納了我,卻對我不加理睬或招待,一個人自顧自的在大床上面睡他的大頭覺,留我一人睡簡陋的小床,這難道是對待我這樣的國士所應有的禮節嗎?」
許汜說完,似乎還忘不了當時的屈辱,忍不住哼了幾聲。在座諸人聽了這番原由,多少也覺得陳登無禮,一時之間,眾人彼此交頭接耳的聲音四起;麋竺急以目視劉備,劉備卻沒理會,而是死死盯著面露傲色的許汜,冷冷說道:「您既然有國士之名,那麼也當知道,方今天下大亂,皇上蒙塵,百姓流離失所;陳元龍希望您能出一己之力,以拯救國家萬民為念,哪想到你滿腦子計較的,卻盡是些白吃白住這種求田問舍的事,言行之間,全然沒有半點可取之處,這正是元龍所不齒的,他又怎麼會多跟你廢話?倘若當時是我招待你,別說大床了,我就自個兒睡在百尺高樓,管你隨便撿個地上的角落去躺,又豈有大床、小床的分別!」
「你……!」
許汜當年原是曹操手下的從事,後隨陳宮在兗州叛變,轉入呂布麾下。呂布被殺後,他又跑到荊州求劉表收留,被仁厚的劉表待為上賓,一直都以名士的派頭自傲;不想劉備今日卻在公眾場合直斥其非,不禁感到一陣惱羞。麋竺在旁聽得心裡痛快,若非顧全禮節,忍不住便要跟著出聲給劉備喝采。
劉備繼而對劉表說道:「像元龍這樣文武膽志的人,只能從上古先賢們的身上找到他的影子,又豈是當今這些人能比擬的呢?」言畢,還用輕蔑的眼神掃了許汜一眼。劉表見許汜氣得臉色發青,一副隨時要發作的樣子,生怕他說出不得體的話繼續丟人,便哈哈大笑起來,算是給這場辯論作個圓融的結束。
經過這次事件,麋竺終於知道,自己的妹婿並非真的是個冷漠無情之人,他從來就沒有因為陳登當初沒選擇自己而耿耿於懷,反而還一直在心裡面惦記這個舊交。直到陳登去世後,有人當面說他的壞話,自己寧可冒著得罪主人的風險,也硬是要站出來替他討回一口氣。劉備——唉!麋竺復又在心裡嘆息一聲:可惜自己的妹妹福薄,要是她還在的話,等甘氏去世後,如今幫劉備打理家務的人就非她莫屬了,兩人說不定還能生個兒子……
麋竺就這樣陷在過往的漩渦裡,久久不能自拔,直到與會的眾人一口一聲亂嘈嘈的「麋將軍」,才把自己拉回現實。
「麋將軍?我、我嗎……」
是啊,自己現在已經不是麋從事了,而是堂堂正正的麋將軍!麋竺靦腆的笑了一下,心裡熨帖之餘,驀然又想起了遠在荊州、現為南郡太守的弟弟麋芳,那人也是「麋將軍」了,不知可否有好好做事?江陵是南郡治所,不但是荊州重鎮,同時也是他們妹婿最倚重的二把手關羽的大本營,能把這種軍國大任交付給他,說明他們兄弟倆受到的信任,在諸臣當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如今劉備霸業將成,跨有荊益之後,眼看著便要揮師北上,雄吞巴漢、窺視雍涼……麋竺的眼中放出光彩,呼吸也漸漸急促起來,四百年前高皇帝提三尺劍斬蛇起義,龍興於漢中的故事躍然浮現在眼前。
「快實現了……」
——那個等了二十年,如今終於要在漢中實現的夢想,就快實現了。
「諸君!」
在眾人歡鬧喧騰的慶賀聲當中,麋竺當先高舉酒杯,眾目睽睽下,信步來到了戶外的庭院,對著皎潔的月光,喝下這杯他等了二十年的酒。
☆
麋竺殷殷期盼的夢想實現了。
建安二十二年(西元217年),決定劉備稱王與否的「漢中爭奪戰」爆發,這場歷時兩年的大規模戰事,最終以曹操戰敗、曹魏大將夏侯淵戰死的結局作收。至此,奪下漢中領地的劉備集團,版圖勢力皆達到了巔峰;人生第一次在同等資源下,憑一己之力正面擊破曹操本人的劉備,則正式獲取了稱王的政治資本,並在戰爭結束後的同年秋天(建安二十四年,西元219年),於群臣擁戴下,上表獻帝,進號為「漢中王」,為日後季漢王朝的建立打下明確的根基。
相較於前幾年入主成都,劉備這一次對群下的封賞,無論是規格還是權利,都有著大幅度的提升,因為《三國演義》而揚名百世的「五虎大將」一說,即是羅貫中根據劉備這次分封關羽、張飛、馬超、黃忠為前、右、左、後等四大「重號將軍」,並因為陳壽在撰寫《三國志》時,把趙雲與上述四人並列一傳而得來的構想,以此影響了無數人,使得民間廣知勇猛無前的蜀漢「五虎大將」,卻鮮聞曹魏能征善戰的「五子良將」。
除了四大重號將軍外,地位較於之前有著顯著提升的人還有法正、蔣琬、魏延、許靖等人,這些人受賞,有的是因為在「漢中爭奪戰」立下顯赫戰功(法正);有的是早前一直受老闆關注敲打,如今終於通過考核的菜鳥(蔣琬、魏延);也有的是名氣與年紀都很大了,需要更高的頭銜來豎立劉備求賢若渴的模範(許靖)。
然而麋竺的官位並沒有提升。他所擔任的職位,還是三年前的安漢將軍,這並沒有什麼不對;事實上,別說麋竺,就是諸葛亮、趙雲、陳到、陳震、李嚴、黃權這些人,也沒有因為劉備登上王座而獲得更崇高的賞賜。
有些不喜歡劉備的人常抓著這一點去批評,嫌劉備寡恩,苛待了舊臣,特別是趙雲和陳到,兩人捨生忘死的一路跟隨劉備,中間不知經歷多少苦難。遠的不說,趙雲還在本次漢中之戰建有奇勳,漢水一役,使「空營計」大破曹軍,最後到底連個重號將軍都排不上,還是維持初入益州時的翊軍將軍(與麋竺、簡雍、伊籍等人一樣是雜號將軍)。但這些都是斷章取義的說法,既沒有考量到劉備集團內部的情勢,也沒有參酌其餘受賞名單的實據,毫無邏輯可言。
前右左後這四大將軍,分別由關張馬黃擔任,關張不去說了,馬超雖是新降的將領,但他不僅曾是割據西涼的一方軍閥,與曹操打的有來有往,還在劉備包圍成都時帶槍投靠,使本就離勝利不遠的劉備軍聲威大震,讓劉璋嚇到當場棄牌不玩,開城投降。就是這樣一員聞名遐邇的重量級人物,既然加入了自己的陣營,若是只給他隨便封個雜號將軍了事,你要人家怎麼想你?何況馬超既是新入團的人,原本的身分也很微妙,加之先前投靠張魯時,曾被嫉妒的同僚們排擠,內心忐忑不安是可以預期的;在這一點上,劉備沒有讓人失望。他與諸葛亮身為集團的首領與二當家,先是替馬超給關羽拜碼頭,誇他雄烈過人,能與張飛並駕齊驅(《三國志‧關羽傳》),再藉這次機會,給對方高級職位(左將軍之外,還賦予了假節的殊榮,權力僅次關張)以示看重,這些行為和措施,無疑是劉備等人出於穩定集團內部的同僚關係所做的必要工作。
如果說,讓馬超空降左將軍是劉備出於政治考量所做的安排,那麼黃忠受封後將軍則當之無愧。定軍山一役,黃忠勇冠三軍,臨陣斬殺曹軍主帥夏侯淵。那夏侯淵是曹操的堂兄弟,也是曹魏三大戰線之一的主帥(東線夏侯惇、中線曹仁、西線夏侯淵),主帥的個人能力、治軍風格,乃至於他們的安危,都深深影響著整支軍隊的士氣和動向,所以夏侯淵陣亡所造成的影響,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整個曹軍為此大亂,陷入群龍無首的崩潰境地;若不是有駙馬都尉杜襲、軍司馬郭淮收拾殘兵,共推張郃出來主事,則曹軍勢必陷入更加惡劣的戰況。
趙雲、陳到於劉備而言,固然多負勤勞、屢建戰功沒錯,但趙雲漢水之戰打得再出色,終究不及黃忠定軍山之役對劉備拿下漢中起到的作用還大;陳到再怎麼累有建樹,其名聲也不及馬超響動。在職務名額有限的情況下,把名額優先賞給功勞最大、名聲最響的人是理所當然的事,何況職位高低,並不能全面代表一個人所受到的信任和肯定。趙雲此時擔任的翊軍將軍,固然只與麋竺同列,無法和馬超相比,但這難道是在說馬超受到的信任,要遠比趙雲、麋竺之於劉備還多嗎?又許靖貴為太傅,名號優寵,但劉備任用他,只是因為許靖是資歷頗深的名士,若不給予重待,不僅會對劉備的政治聲望產生影響,以後延攬人才也會有困難,是以劉備所相中的,主要還是其名聲自帶的號召力,以此豎立招募典範,又怎麼及得上他對諸葛亮、法正的重視呢?
同樣的道理,麋竺縱然是老臣,但他在這場戰爭裡,既沒有隨軍參戰之功,也沒有守城監國之勞,在法正、黃忠於前線親冒矢石,諸葛亮、楊洪於後方籌畫後勤的時候,麋竺只是靜靜的在成都官邸養老,享受他今日獲得的一切禮遇和尊榮,靜候捷報佳音——而這也是劉備大方給予的權利,因為麋竺不同於別人,他有那個資格這樣做。
☆
儘管麋竺的官位沒有提升,但這不影響麋竺在劉備集團內部待遇最高的事實。
《三國志‧麋竺傳》說得很清楚:「竺雍容敦雅,而干翮非所長。是以待之以上賓之禮,未嘗有所統御。然賞賜優寵,無與為比。」也就是說,劉備一直都在盡自己所能厚待著麋竺,陳壽用一句「賞賜優寵,無與為比」直接把金山銀海、錦衣玉食、僮婢千戶等種種我們所能想到的高級待遇都給囊括在其中;無論是彼時的荊州牧,還是今日的漢中王,但凡是劉備所能享受的福利,只要沒違制僭越,就一定也有麋竺那一份。
當然,也正是因為麋竺本人沒有軍政才能,所以劉備也從未給他安排重要的職務,這正是劉備賢明的地方;用人不以親疏論計是許多君主都知道、卻很難貫徹的道理,麋竺有德無能、有親無才,所以劉備儘自給他崇高的待遇,卻沒有把軍政大權交付與他,否則若是憑裙帶關係,甚至是一己喜惡而擅加官職給麋竺,則不但是害了他,也是在摧殘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基業。
套用東晉史學家袁宏在他的《後漢紀》裡面所記載的一段當初諸葛亮寫給法正的書信內容,當中提到:「寵之以位,位極則賤,順之以恩,恩竭則慢。所以致弊,實由於此。吾今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榮恩並濟,上下有節。爲治之要,於斯而著。」意思是國君若是寵信一個人,動輒賞以高官厚祿,則爵位的價值與意義會變得輕賤,受賞的臣下也會因為太容易得到嘉獎而怠惰,是以國家必須樹立起法律的威嚴,並審慎拿捏封賞的分寸。如此,待法令貫徹之後,人們才會明白什麼是恩德;一旦加官晉爵,也才會理解何謂榮耀。
綜觀季漢一朝,特別是劉備、諸葛亮主政時期,官員的選拔、任用,乃至於最重要的考核升遷,無一不是他們考慮周詳所作出的結果,其輕重緩急的掌握也恰如其分。是以像麋竺、簡雍、孫乾等一干勳戚故舊,劉備盡數待以上賓之禮,寵冠諸臣以為榮耀,但這些人皆受制於才能有限,故劉備也不予他們掌握實權的高位。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追隨劉備左右的這一干「從龍故舊」,除麋竺外,簡雍、孫乾與伊籍此時皆已謝世,其中又以孫乾離開的最早,劉備成為益州牧沒多久他就去世,這讓劉備厚愛麋竺之餘,不免也有所傷心;由於這三個人都沒有子嗣的記載,故劉備極有可能把對這三人的感念全部加諸在麋竺身上。
麋竺就像是一艘航行在汪洋大海中的小船,隨著劉備這道潛伏多時的巨浪王袍加身,從幽州涿郡的落魄浪子到今日萬人之上的漢中王,順著這股滔天浪潮,迎面站上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然後狠狠跌了下來。
建安二十四年冬,就在劉備剛成為漢中王不久、東面情勢一片大好之際,荊州方面卻傳來了令人震驚,同時也讓劉備撕心裂肺的壞消息:孫權襲殺關羽父子,荊州全境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