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傳(4):爭迴千古子午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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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備生長於幽州,起於燕代,是個遊俠氣息很重的人,因此,在涉足青徐政壇,獲得陳群、孫乾、劉琰與麋氏兄弟等人的加入之前,他底下的核心幹部也都頗有黑道幫派的色彩,其中又以關羽、張飛、簡雍、牽昭四人最為濃厚。這四人一個是逃犯,一個是混混,一個是無賴,另一個呢,則是遊俠;試想,幹部尚且如此,那麼餘下小弟的出身,自然也不用說了,但劉備卻又偏偏喜歡這種一身都是江湖味的兄弟,以至於後面那些出身自書香門第的陳群、袁渙等人,在被劉備禮聘後,剛開始或許還能說服自己為這個「不甚樂讀書」、「好交結豪俠」的大耳哥做事,可時間一久,他們就漸漸發覺,有些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實在不是用情義二字能勉強的,故陳群之後不承劉備舉他為茂才的情,執意跟隨曹操,而袁渙則是藉由「避地江、淮」的機會,輾轉跑向同為士族(甚至是當代士族之冠)的袁術懷抱,最終也成為了曹操的部下。

 

  當然,陳袁二人對於劉備這個前老闆的態度,還是有些區別的。陳群為曹家效力後,終其一生都是大魏肱股,對曹操父子,可說是盡心盡力。他就像是把前男友徹底封鎖的女孩一樣,完全不甩劉備當年曾試圖挽回他的那份心意,言行之間,所謀劃的,都是怎樣建設、改善魏國(前提是要符合士族利益)。至於袁渙,據說魏國初立後不久,不知道是哪個探子傳來假消息,說劉備在蜀地去世了。當時交通不發達,許多情報第一時間無法辨認真偽,然而曹魏眾臣都想趁機蹭一波熱度,便紛紛向曹操道賀以表忠心;惟獨袁渙,因為惦記劉備當年曾舉他為茂才的知遇之情,又沒有就他離開一事為難他,便用沉默表達了內心僅剩的傷感(對此曹操也很大度的沒有見怪)。

 

  陳群對大魏投身了他身為臣子所應盡的「忠」,袁渙就劉備的噩耗展現出為人該有的「義」,俱有其可嘉之處,然而,他們雖與劉備立場不同,卻從來沒有向新老闆說過劉備的壞話,不難想見,劉備雖然江湖味很重,總是讓那些自詡上人的士族子弟瞧不上眼,但他還是用他的赤誠,成功使這些士族對他的名聲嘴下留情。

 

  既然劉備跟大部分出生高貴的士族處不好,那麼理所當然地,跟劉備要好或者相對親近的人,不是赤手空拳的平民(族繁不及備載),就是沒有政治背景的商人(蘇、張、麋氏兄弟),又或者是在世家大合照裡排不上C位的小型士族(瑯琊諸葛氏、扶風法氏),而在這三種人當中,劉備又因成長環境使然,兼之早年戎馬生涯的經歷影響,格外喜愛那些憑著武力闖天下的武人。

 

  關、張、趙、陳就不說了,荊州收編來的黃忠、魏延,就是他在成為漢中王後,又一體現他親人標準的例子之一。這裡要稍微繞題一下,有些人因為黃忠也姓黃,又是南陽出身,就由地緣關係推論他或許出身自江夏黃氏(代表人物為黃香父子),考量到古時對於百姓的居住限制,雖也不能說無此可能,但在沒有其他史籍文獻的佐證下,此一說法難免有些牽強。事實上,江夏黃氏在東漢一代,縱非名揚天下的頂級士族,卻也是楚地名門,年代相近的陳壽、龐徵博引的裴松之,甚至是以捧荊襄人和尊崇季漢正統聞名的習鑿齒,既然都沒說黃忠出身自江夏黃氏,那麼顯然黃忠與江夏黃氏有關聯的機率幾可為零,否則按照陳壽的標準,黃忠果若真有特殊背景,他也一定會照實紀錄,比如周瑜「從祖父景,景子忠,皆為漢太尉。」、張翼「高祖父司空浩,曾祖父廣陵太守綱,皆有名迹。」(按照《後漢書》的紀載,張翼的先祖甚至可追溯到「漢初三傑」的留侯張良),陳壽就記下了。

 

  總之,我們姑且先不論黃忠是否出自名門望族,魏延無疑是個道道地地的平民。劉備見魏延這人說話大聲,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十幾年下來,卻也靠自己一雙拳頭,拚出了豐富的作戰經驗,正是自己欣賞的類型,便破格提拔他做了鎮遠將軍,這在當時的集團內部可謂殊榮。

 

  為何這麼說呢?

 

  我們知道,漢代實際掌權的武將官職,除了大司馬、大將軍、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衛將軍外,還有前後左右這四號將軍,再其次又有「四征」、「四鎮」、「四安」和「四平」。除了「四安」和「四平」的高低順序,於歷朝歷代多有歧異或為閒職之外,「四征」和「四鎮」都是職銜非常高級,並確實負責一方重任的官號。

 

  當然,魏延這個鎮遠將軍,只是在名號上沾了一個「鎮」字,實際上依然還是「雜號將軍」的一種,壓根兒無法與關羽的前將軍相比;但他所處的環境,卻是漢(中)國北方第一道門面,所負責的區域,也是整塊漢中,這就使魏延的官號格外響亮了。我們不妨參考諸葛亮與趙雲,他二人的封號,一個叫「軍師將軍」,另一個是「翊軍將軍」,都是輔佐、襄贊王業的意思,氣勢上與「鎮遠」差了一截;至於其他人,比如孫乾的「秉忠將軍」和簡雍的「昭德將軍」,更是酬庸意味濃厚,故平平都是雜號將軍,也會因為人主的取名美學,而出現根本意味上的差距。(至於演義裡由關羽之子關興受任的「龍驤將軍」,實際上出自晉主司馬炎之手,當時司馬炎為了祝禱伐吳順利,從當時流行的童謠裡找到靈感,拜王濬為龍驤將軍這個聽起來頗有僭越意味的封號,而到了前秦時代,則因為開國君主苻堅曾任此職,並建立大業,遂成為當時武將不敢奢望的最高榮譽,直到苻堅把這封號賜給部下姚萇,反過來被姚萇殺害後,龍驤將軍的地位便一落千丈,最終於隋朝時廢除。)

 

  劉備把漢中交給魏延,而不是張飛、趙雲,除了賞識他的個人能力與漢家正統的宣傳效果外,還是因為後繼者的青黃不接,使年近六旬的劉備感到焦慮。有證據嗎?有。表現卓越的「荊州派」武將,霍峻英年早逝,四十歲上就病死了,黃忠也是半截身體已躺進棺材的人,離死期不遠;就算劉備沒有偷看劇本,根據關羽那句「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的激烈反應,和他自己日後在遺詔中說的「人五十不稱夭」來看,已進位後將軍的黃忠,此時年齡應也相當可觀,至少要比魏延年長。

 

  而除了霍、黃二人天不假年以外,當初隨同入川的荊州武將,大多數人的表現乏善可陳,也未嘗不是一個主因。比如南郡出身的高翔,在劉備爭奪漢中時,被曹真(徐晃)擊敗,雖說對手是諸夏侯曹裡軍事第一的曹真,被擊敗原也無可厚非,但他與陳式的戰敗,標示著季漢陣營的新進武將,在面對北方已然由魏國統一、東南方由孫吳盤據的大環境下,已經很難再找到同樣也是新人的對手做歷練,使劉備除了魏延、劉封等寥寥數人之外,竟再無人可用;這是季漢在培養軍事人才上,明顯要比魏、吳兩國都要弱勢的原因之一。

 

  魏國要培養武職人員,有的是大小民變和西北方面的烏桓、羌氐、鮮卑外族能當經驗包,後期甚至還有自己人網內互打不要錢的「淮南三叛」與遼東公孫淵讓你遠足。至於東吳,那就更不用說,三天兩頭就有NPC重置剿滅山越的任務供你刷等,只要你是東吳陣營的武將,不管輩份高低,都先去打一輪山越賺經驗值就對了;反觀劉備這邊,除了屈指可數、由地方政府就能自行平定的小型民變外,也就是南方的少數民族需要鎮撫,可問題是終劉備之世,南中都從未掀起大規模叛亂,你又要劉備怎麼以此磨練新人呢?

 

  所以,當我們讀《先主傳》的時候,我們多少都會笑吳蘭、雷銅歹命,居然遇到曹洪、曹休;會笑高翔、陳式倒楣,居然遇上曹真、徐晃;會笑劉備自負,不派趙雲、馬超、魏延上陣,而是派一堆此前聽都沒聽過名字的新人去對付陸遜、潘璋那批瘋起來連自己人都能下死手的江東縱火狂;卻又幾曾想過,劉備一開始就把新人丟到大魔王等級的對手面前,也是被逼無奈?如果有選擇,他當然也想按部就班的讓新人從史萊姆開始練功,而不是一出門就去找毀天滅地的魔王軍單挑啊。

 

  至於為何是魏延,而不是張飛、趙雲等四將去守漢中,其實也很好理解。我們首先來說黃忠。撇開年紀考量不提,比起關羽、曹仁、張遼這種既能打、又能衝,甚至戍守也沒問題的全方面將領,黃忠本身更近乎於那種喜歡親自上陣與敵人搏殺的鬥將。這種類型的武將,你要他獨領一軍執行斬首任務,或者擔任先鋒以壯我軍軍威,絕對一流,但要他們統領全軍,成為指揮三軍的統帥,顯然就難以獨任了。

 

  在火藥獲得廣泛運用前的冷兵器時代,前線士氣的維持,主要還是依靠將領個人的武勇,同時代與黃忠同類型的武人,魏國的樂進(以驍果顯名)能算一個,吳國的潘璋(所領兵馬不過數千,而其所在常如萬人)、甘寧(鬥將如寧難得)也算一個;此外,早些時候,袁紹陣營的顏良(勇冠三軍)亦如是。這些人你用得好,那就能成為戰爭中鼓舞兵鋒大舉推進的關鍵,反之,用得不好,也很容易臨陣受挫,使士氣大幅下滑。劉備揚長避短,不予黃忠方鎮之位,就是為了保留他隨時能夠率軍從征的機動性,盡可能將鬥將的優點給最大化;有這兩點考量,把黃忠給排除在外,是可以理解的事。

 

  講完黃忠,接著來說馬超。

 

  馬超在近代多被普世認定成呂布第二,即他悍勇善戰之餘,品性、德行也有所缺失,所以始終無法得到劉備的信任。歷史上,馬超「勇而不仁」、「強而無義」的缺點大家都很清楚,誠然演義把他美化過頭,但近代作家的翻案文,往往也失其大意。要說馬超坐不上漢中都督的位置,是因為他個性上的缺點和過往劣跡,導致劉備不信任他,這個成份不能說完全沒有,但絕對不會是全部,甚至也未必精確。

 

  《三國志.馬超傳》記載的很清楚,馬超助劉備拿下成都後,被劉備拜為平西將軍,督軍於臨沮,據《三國兵爭要地與攻守戰略研究》的作者宋杰先生推論,此臨沮非襄陽的臨沮,而是連接漢中與武都郡之間的沮縣,甚至是沮線周圍的沮水流域,用意是為接下來移師漢中做準備。我們知道,漢中當時還在張魯手上,而張魯又是馬超的前東家,在那個「昨天的朋友是今天的敵人、今天的敵人是明天的朋友」的亂世裡,這種早先時候我跟你翻臉,後面又突然和你稱兄道弟共結盟好的例子比比皆是;劉備如果不信任馬超,學曹操那樣,把馬超扣在身邊放置PLAY都來不及了,又豈會輕易賦予軍權?對此,與大多數人強調馬超始終為劉備所提防,而不得重用的申論理念不同,中國著名的歷史作家馬伯庸先生,就曾提出一個長期被人忽略,但又合理的論點,來反駁馬超沒有被重用的問題。

 

  馬伯庸先生是這麼說的:「很多人覺得馬超是被壓,是因為他們的印象,還停留在渭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西涼小將。這麼能征善戰、虎虎生威一個人,為什麼不讓他打仗?可惜的是,入蜀時的馬超,已經不是那時候的馬超。投靠張魯之前,馬超的親人同族已經被曹操、楊阜洗得差不多了,哪怕他是那種『不愛其親』的人,心理狀態也會直線滑落。」

 

  我們只看到了馬超過去的行為和敏感的軍閥身份,卻沒有看到隱藏在那之後的,是馬超對於自己一敗塗地的人生悲從中來的真實光景。整個家族兩百多口人,包含自己的妻兒在內,全被敵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屠戮殆盡,換作是任何人,都難以承受。劉備當時遇見的,不是那個集結了十萬大軍,一路殺到潼關門口,把曹操逼得說出「馬兒不死,吾無葬地也」的馬超,而是全家皆因自己族滅,又復仇無望,終日寡歡,提起家人就哀慟到搥胸吐血的馬超。

 

  所以,劉備不但沒有打壓馬超的必要,反而還必須給對方表現機會,來看看這個意興蕭索的涼州人,到底還有多少剩餘價值能為自己所用,便放手讓他督軍臨沮,去號召當地的氐人;之後,又讓他和張飛、吳蘭一同進軍下辨——可惜結果不盡人意。氐人是號召了,卻是靠不住的牆頭草,一看前方戰況不對,當場就反給你看;至於下辨之戰,那更是令劉備失望。按照馬先生的論點,這場戰事的主要執行人是張飛跟吳蘭,馬超作為入團新人,帶不動自有統屬的荊州兵和益州兵,沒發揮空間很正常,劉備派他去,更多是拿他本身「有信、布之勇,甚得羌、胡心」的名號壓陣的意味,但他毫無作為的表現,無疑是親口向劉備傳達了自己不適合、也已經打不動的訊號。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劉備看出了馬超除了政治宣傳(號召少數民族響應)的優點之外,已不具備任何行動力,故理所當然的,不可能把最前線交給他——這不光只是信任或資歷的問題,更基本的前提是,馬超他當時的身心狀況,完全就不適合坐那個位子。

 

  有個很有名的故事可以另外為這件事提供佐證。

 

  在漢中之戰爆發前,有個名叫彭羕的人,因為得知自己被劉備外放,心懷不滿,就逕自跑去馬超府上拜訪。此前馬超跟其他人一樣,都是已經接到上頭的公文,知道彭羕即將被調派外地,心想大夥兒雖然不熟,但畢竟同事一場,就還是很客氣的接待對方;未料酒過三巡,彭羕依舊板著臉孔不說話,馬超見氣氛如此沉悶,就想藉由聊天打破尷尬,問道:「說起來啊,過去不是常聽主公講起,彭大人才具挺拔,當與孔明、孝直並駕齊驅,怎麼前兩天我接到公文,上面寫彭大人即將調赴外地?這不是很讓人失望嗎?」

 

  本來馬超也就是隨口一問,想說安慰安慰彭羕,誰知眼前這個喝了那麼多酒,臉卻還是垮得跟茅坑一樣黑的四川大漢,突然爆出一句:「他媽的,老兵做事如此荒悖,格老子是還有什麼好談的!」不等馬超反應過來,又接著說出一句更讓人嚇破膽的話:「跟你說啦!只要你馬將軍願意在外面好好幹,格老子我在裡面當然也不是吃素的,你我二人同心,大事一定做得起來!」

 

  如果說,前面那句話,對馬超而言就像是一進門就有東西掉到臉上,那麼後面那句話,就等於是開燈後你才發現,原來那東西是隻會飛的蟑螂——還是特大隻那種。馬超被彭羕這番幾可稱得上是正大光明喊要造反的言論嚇到完全說不出話,要不是陳壽人不在現場,估計什麼掉筷子、酒從杯緣灑出來等描述都會被記下。用《彭羕傳》的原文,是「超羇旅歸國,常懷危懼,聞羕言大驚,默然不答。」馬超因為自己舊非故人,平日裡連走過樹下有葉子飄下來都要摸摸頭才安心,可說是謹慎到病態的程度了;誰知平白無故躺在家裡,到底還是有人要往自己頭上倒扣馬桶,便草草結束宴席,等彭羕回去後,片刻也不敢耽擱得向劉備告發。

 

  這件事的結尾,雖然沒波及到馬超,但馬超作為降將,「羇旅歸國,常懷危懼」,短短八個字的描述,便是其後半生的真實寫照,似劉備這等人主,又豈不知之?不過是不戳破這層窗紙罷了。

 

 

 

 

  在剔除掉黃、馬二人之後,剩下來的張、趙二將,雖比較難說,但陳壽與裴松之,多少還是有留些蛛絲馬跡供我們後人分析。我們首先說張飛。

 

  張飛是老軍務了,他輩份高、能力強,忠誠方面也絕對可靠,儘管過去有丟徐州的紀錄,卻絲毫不減劉備對他的信任。如果說,假設劉備對諸葛亮多少還是有易中天教授那所謂的君臣之間「有保留的信任」,那麼我認為,終季漢一朝,劉備唯二「無條件信任」的人,必然只有關張。不過這個說法並不為全部人所接受。事實上,有不少人都主張,劉備不以張飛為漢中都督,是因為劉備鑑於其過往有失徐州的前科,導致劉備不敢、也不願意再信任張飛坐鎮前線,去面對北方那群狡詐更甚於呂布的曹軍。這個主張有道理嗎?沒有。因為它與事實相違。

 

  首先,倘若坐鎮前線與否,能夠和君主對於一個人的肯定、信任劃上等號的話,那麼顯然劉備是不信任趙雲,也不信任諸葛亮,更不信任龐統、法正的。因為這些人在劉備在世時,全都沒有像關羽那樣坐鎮前線,或者獨掌一區軍權的紀錄。其次,劉備在拿下漢中前,給張飛安排的職位是巴西太守,所面對的敵人,也是繼張魯之後,曹操留下來的夏侯淵、張郃等爪牙,實際上就是保衛益州的最前線。所以,那些說劉備不信任張飛的人,往往都是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張飛丟徐州),卻沒有去挖掘在那背後更深層的心理原因(張飛之於劉備的關係),才會得出這種似是而非、經不住推敲的結論。

 

  張飛之於劉備的關係,眾人都耳熟能詳了,卻鮮少有人會由此探討這是否就是張飛的位置從他「亦以心自許」的漢中變成閬中的原因。我們且先捋一下劉關張三人的關係。陳壽在《關羽傳》明明白白地寫道:「先主與二人寢則同牀,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隨先主周旋,不避艱險。」之後,又在《張飛傳》說:「少與關羽俱事先主。羽年長數歲,飛兄事之。」

 

  張飛因同梯的關羽年長自己數歲,便把關羽當哥哥看待,而關羽、張飛又與劉備「恩若兄弟」。這裡多少會有人說,恩若兄弟的前面,是劉備與他二人「寢則同牀」——言下之意,是只要你跟劉備一起睡過覺,劉備就會拿你當一輩子親兄弟看待,那麼事實果真如此嗎?沒。事實是,跟劉備睡過覺的人,只有關張得到了如此殊遇。(趙雲也跟劉備睡過,但顯然劉備對他,是有「信」無「寵」,無法與關張比擬,這點稍會再說。)

 

  劉關張三人感情之深,溢於言表,其言行舉止,皆發自肺腑,故細細品味,往往令人動容嘆息。劉備對關羽的情深義重,從他傾國出兵討伐東吳,即可見一般。裴松之在《諸葛瑾傳》裡,在諸葛瑾替孫權擦屁股,跑來向劉備請和的段落間,曾忍不住夾帶私貨,拂然發表了他自己的一段評論:「孫權潛包禍心,助魏除害,是為翦宗子勤王之師,行曹公移都之計,拯漢之規,於茲而止。義旗所指,宜其在孫氏矣。瑾以大義責備,答之何患無辭;且備、羽相與,有若四體,股肱橫虧,憤痛已深,豈此奢闊之書所能迴駐哉!」

 

  裴松之罵孫權不是個好東西,又罵諸葛瑾「以大義責備」的說詞是「奢闊之書」,點明了「備、羽相與,有若四體,股肱橫虧,憤痛已深」的事實——即劉備和關羽,名份雖屬君臣,可實際上兩人私下相處,卻往往更像是一對父子、兄弟,以至於當年關羽一度成為曹營的降將時,面對張遼以情試探其去留,在知道曹操有多厚愛自己的情況下,仍舊惦記劉備的好,喟然說道:「吾受劉將軍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

 

  至於張飛,劉備對他,也完全是對關羽那套兄友弟恭的親愛模式。想當初,劉備的妻小皆隨徐州一塊兒被呂布奪去,成為人質,劉備曾幾何時以此怨怪過張飛,甚至向張飛究責?又,當張飛被曹操拿爵位拉攏,卻還是選擇追隨劉備後,劉備又可曾因此對張飛的忠誠產生懷疑?當陽之戰,面對潮水一樣兇猛、蝗蟲一般眾多的虎豹騎,為保護劉備安全撤退,張飛臨危受任,奮不顧身,以僅僅二十騎為劉備斷後;劉備如果不信任張飛,焉敢將自己的背後交與此人?——這些都是明載於史書的事。

 

  曹操什麼都比劉備強,唯獨善信臣下這方面,被劉備壓在地上打。這固然是因為像曹操這樣懷王霸之術、秉機變之權的人,往往會因為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就看誰都是同類型的樣子,導致他心裡面對任何人都是既猜忌且提防。但凡還用得到對方,就一個勁兒捧對方是人才;等用不到了,或者對方的行事讓他失望,他就翻臉不認人。比如于禁,打勝仗時,曹操誇他:「雖古名將,何以加之!」等他戰敗不得已投降,曹操就當場埋汰:「吾知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邪!」千古艱難唯一死,別說關羽了,翻遍史書,劉備可曾有因為任何一個部下投敵,而說過一句令人寒心的重話?

 

  再比如夏侯淵,這是曹操實打實的從兄弟,當年一舉平定隴右,曹操大加吹捧,說夏侯淵「虎步關右,所向無前。仲尼有言:『吾與爾不如也。』」結果後面夏侯淵父子戰死沙場,曹操第一句話就是:「淵本非能用兵也,軍中呼為『白地將軍』。」直接改口說夏侯淵本來就不是帶兵打仗的材料,罵他是白地將軍(後人或曲解為白痴之意,實則大謬不然,白地將軍乃是指夏侯淵就算成為統帥,還是自負其勇,喜歡衝第一線,做一般底層事兵做的事,導致即便有人幫拳,也淪同孤軍作戰)。試問,張飛當年丟徐州的時候,劉備可曾放馬後炮,說張飛不會治軍督城;下辨之戰失利,劉備又可曾嫌棄張飛不會打仗?

 

  除了公事,劉備私下也非常關心張飛的交友情形與人和相處。比如說,張飛因為欣賞讀書人,特別是飽學之士,就經常去找那些人「搏感情」。當時劉備底下有個人叫劉巴,本來是曹操部下,因為曹操在赤壁戰敗,回不到曹操身邊,又不想投降劉備,就一路往南跑,先到交阯、再入境益州,最後落腳成都,成為了劉璋的部下。至於後面的事,大家都知道:劉璋被劉備取代,劉巴避無可避,被動成為劉備的臣子。

 

  對於劉巴,劉備那是又愛又怨,既愛他有才,又怨他不願意為自己效力,但因為到底愛他的才幹,加上諸葛亮一直向自己推薦他,就勉強讓劉巴做了自己身邊的副手。張飛是向來就聽過劉巴的大名的,心想,難得劉巴終於為自己大哥所用,自己當然也要結交這個朋友,便不請自來的跑去劉巴家裡面「借宿」。結果,劉巴這人,不知到底是不願意為劉備效力,還是天生就有士家大族那天龍人的壞毛病,看人都是用帶有階級歧視的色彩去看的,以張飛是沒文化的兵痞子為由,從頭到尾沒招呼張飛不說,甚至連正眼也沒瞧上張飛一眼。張飛覺得自己受了委屈,跑去找諸葛亮哭訴,諸葛亮就親自去當和事佬,像幼稚園老師在哄兩個小孩一樣,一手拉一個,對劉巴說:「就算你不喜歡人家,也不該用這種態度對待人家啊!」結果劉巴還是不甩諸葛老師的勸和。後來劉備聽到這件事,本來就對劉巴那口服心不服的態度很感冒了,再加上這次張飛受了委屈,就很罕見地落下重話:「我欲拿天下,劉巴卻老是搗亂。他本來就不想臣服於我,如今不得已滯留在此,又豈會為我真心效力?」這句話一說出來,劉巴馬上便意識到張飛、諸葛亮等人是劉備的逆鱗,從此便收斂許多;雖然還是那副對誰都愛理不理的態度,但至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會與劉備身邊那批人對著幹。

 

  而除了這次替張飛出頭外,另外還有一件事也頗值得一說。

 

  定軍山之戰結束後,張飛的老婆夏侯氏(夏侯淵姪女)向劉備請求收葬夏侯淵,以古時絕大多數女性的社經地位都很低下的環境來說,即便夏侯氏是正妻,劉備依舊大可不理這個「弟媳」, 然而劉備卻同意了這個請求,將夏侯淵妥善收葬。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對於張飛這樣的心腹,劉備的寵信是愛屋及烏。也許他未必打心底同意夏侯氏這個不情之請,但看在張飛的面子上,他還是同意了這個請求。當然,除了替張飛出頭、給他面子這種一般大哥都會為小弟做的事情之外,劉備也不是就完全偏心於張飛了。於是我們接著就要來講一下,劉備對於張飛在「人和」方面的關心,又有什麼表現。

 

  《三國志.張飛傳》:「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先主常戒之曰:「卿刑殺旣過差,又日鞭檛健兒,而令在左右,此取禍之道也。」飛猶不悛。」

 

  張飛和關羽一樣,本身性格都有致命的缺點,關羽不愛與同事交際就算了,甚至還沒辦法維持基本和平,導致他的職場關係嚴重失和;張飛則恰好相反,他是對同事好,但對底下士兵,則動不動就搞體罰,且是小過重懲。比如一個人犯了錯,按律該打二十軍棍,那麼張飛可能硬是直接升級,把那人打一百棍;而犯了一百棍錯的人,則是不由分說,直接拉出去砍頭。對此,劉備看不下去,一有機會就叨唸他「刑殺旣過差」,很是擔心張飛的人身安全,因為張飛這人並沒有心眼,他打完了人,往往還把那些人都喚回來,讓他們留在自己身邊當差;所謂一不做,二不休,你要嘛就不要濫施體罰去打這些人,要嘛就是體罰完之後,別老把他們留在身邊用,你張飛這樣搞,莫非還當他們是被父母訓斥、體罰完的小孩,可以打完之後,隨便用頓熱騰騰的晚餐跟一聲「出來吃飯」,就讓他們邊吃邊哭,對你感激涕零?

 

  劉備苦口婆心,好說歹勸地講了無數次,可張飛始終不思悔改,於是最後便也毫不意外地死在部下手上。據說,當劉備人在江州前線,望眼欲穿的等張飛率軍前來會合,與他一起伐吳時,突然得知張飛營區有人送營報來,且對方是張飛手下的都督的時候,劉備心中頓時警鈴大響,一句:「噫!飛死矣。」道出了繼關羽死後,這位垂垂老矣的皇帝不得不再承受的另一次悲痛。

 

  從劉備的反應來看,我們當可得知,劉備是非常擔心張飛、甚至搞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怕哪天他所說的那番預言會不幸成真。由於張飛在這件事的態度上,始終仗著劉備的寵信而不願配合,自然而然也不會給自己找麻煩,跟劉備報告說他今天又打了哪些犯了錯的士兵,導致劉備擔心張飛,擔心到他被迫學會透過「送來營報的人是誰」的方式,去推論張飛的平安與否。

 

  綜上所述,這些事情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堅定顯示出,作為君主的劉備,對於關張二人的信任、關心,都遠遠凌駕在其他臣子之上,殊非他人可比。我們翻閱二十四史,不能說劉備對待關張的態度是後無來者,但像這樣有始有終、萬世不易,則肯定是前無古人的。這也是為什麼明明桃園結義是後人加筆的小說情節,沒有正史背書,老百姓們也還是傾向於三人結義的故事是真有其事,就是因為對比隔壁曹操的雄猜陰刻、孫權的涼薄無情,劉關張三人作為君臣之間的情感實在是過於濃密的關係。因此,返論到原先的議題上,劉備因為不信任張飛,而不予他漢中都督這個說法,又怎麼可能成立?顯然這個問題,從根本邏輯上的探討方向來說,一開始就已經錯了;我們應該要從張飛駐防的閬中,去推理劉備的用意,才能得知事情的真相。

 

  閬中位於巴西郡,是個面積不大、戰略意義卻十分重要的地方。它坐落在劍門與漢中之間,東抵永安,南接江州,西面劍閣,北通漢中,駐紮在這個地方,除了是成都的第二道防線外,也是一個相當於救火隊的位子,一旦哪邊有事,張飛都必須、也可以第一時間率先馳援;換句話說,劉備雖然把漢中都督這個第一道防線的位置給了魏延,但他把張飛安插在巴西,意思就是倘若魏延這人中看不中用,漢中方面有什麼閃失,屆時一肩扛起救火責任的,就是張飛。

 

  當然,劉備給成都(同時主要也是西北方向的漢中)上的這道保險,一直都沒能用上。這固然是因為魏延在戍守方面有一套,且曹魏那時適逢漢中新敗,西線民事已全盤靡爛之故,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三國間的平衡,在建安二十四年(西元219年)後,發生了意料之外的轉變(荊州淪陷與關羽被殺),致使原先主要是枕戈西北的張飛,改將矛頭指往東南方面的孫權——此是他話,無須多述。

 

  講完張飛以後,最後我們要來談的人,是全民熱愛的趙雲。

 

  在不少人心目中,趙雲似乎是個完美的化身,他忠勤穩重,既沒有張飛的粗暴剛強,也沒有關羽的驕矜自愎,卻執事有班、彊摯壯猛。不僅對外功勳卓著,對內遵奉法度,就是私德,也教人望而興嘆。對比關羽下邳圍城之際,向曹操屢求杜氏為妻,而趙雲面對同樣有傾國之色的樊氏,卻能克制自己,以趙範是新降之人、心未可測為由,堅拒不納,多少反映出了趙雲永遠以軍國大事凌駕在自身私利上的「利公思想」。

 

  不過趙雲也不是沒有短處。

 

  劉備當初讓趙雲擔任桂陽太守,或許是有意考較他的行政能力,可結果大約不盡理想,便藉著自己出征蜀地的機會,把趙雲回調留營司馬。劉備這麼做,固然是有意借重趙雲「嚴重」(嚴肅不可冒犯)的個性,代他監管仗勢驕豪而橫行不法的孫夫人及其手下,另一方面,則是讓其他荊州人有歷練機會(可惜史書無載繼任桂陽太守一職者為誰)。而趙雲此後終其一生,都未再擔任郡守職,至少為我們說明了兩種可能:即趙雲的行政能力確實不比軍事出色,或者對劉備、諸葛亮來說,他們的身邊少不了趙雲。

 

  我個人是傾向於後者的說法。打比方來講,你有一件連衣帽和一套西裝,雖然都是衣服,能穿在身上,但兩者性質不同;倘若只是要出門買飯、到樓下超商領包裹,或者在家做些家事,那穿的隨便點、邋遢點都無所謂,但若是要上班見客戶,就勢必得換上能象徵門面的西裝,至不濟也得是穿戴整齊才行吧?趙雲就好比是劉備的其中一套西裝,讓他留在區區桂陽這種換作是其他人坐也沒什麼大問題的位置,遠不如把他帶在身邊,或者安排在自家中央、確保後方平安來的合適。

 

  既然趙雲相等於劉備能拿出手的西裝,那麼,像漢中這等但有纖毫之波,便讓益州朝野聳動的咽喉,殊非桂陽可比,又何以不屬趙雲?這就要回到我們適才前面說的,相比於關張,劉備對趙雲的態度是有信無寵一事。

 

  一般我們在形容那些獲得老闆青睞、重用的人,往往都是用寵信一詞去詮釋,即你要先得老闆寵愛,然後才會被老闆信任;可趙雲是剛好相反。劉備信任趙雲,可說是矢志不搖,當年長板坡之戰,有人跟他說趙雲這麼久都沒回來,肯定是見情況不對,就投曹軍去了,劉備聽了,當場抓過一把戟就往那人身上丟,生氣地說:「趙雲絕不會背棄我!」果然不久之後,就見趙雲身護甘夫人母子平安歸來。

 

  無獨有偶,劉備這事,和孫策之於太史慈、孫權之於諸葛瑾可謂如出一轍,俱是君臣間一時佳話。然而,信任歸信任,要說到「寵」,趙雲可就沾不上邊了。劉備任命趙雲為初代牙門將軍後,雖曾一度提拔他當偏將軍,但此後也就僅在入主益州時,將趙雲遷為翊軍將軍;哪怕後來立有戰功,甚至劉備登基稱帝那會兒,趙雲的官號也始終維持不變。對比同梯的關羽從盪寇將軍升為前將軍,張飛從征虜將軍升為右將軍,再之後高升為車騎將軍、領司棣校尉,趙雲的待遇實在寒碜,因此就有好事者提倡一個說法,說趙雲是因為在諫阻劉備伐吳一事上失去了劉備的好感,才會被劉備冷凍起來——這當然是攀鑿附會者先射箭再畫靶的言論;目前廣泛獲得史學愛好者傾向的論點,是「趙雲是劉備預備著將來給諸葛亮和劉禪起用」的人,所以趙雲的官職才會多年來不見起色。

 

  這個說法有證據嗎?有。劉禪登基後,趙雲馬上便被拔擢為「中護軍、征南將軍」,接著,在諸葛亮南征期間,趙雲又獲得了「永昌亭侯」的爵位,並遷為「鎮東將軍」,甚得朝廷的重視。那麼劉備為何要將趙雲留給劉禪,而不像魏延、陳到一樣,由自己起用?主要原因也有兩個。

 

  首先,劉禪母子是趙雲當年從戰場上捨命救回來的,這讓趙雲有恩於劉禪,而不是劉禪有恩於趙雲。劉備於亂世奮戰一生,到老好不容易才保住劉禪、劉永、劉理這點骨血,其中劉理一脈還體弱多病,子息上頭可謂艱難。後面兩個小的就不說了,劉備去世那會兒,年紀最大的劉禪都還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從小又調養宮中,由董允、費禕等人悉心調教,性格上那是完全沒有遺傳到劉備在社會上走跳時的血氣方剛。古代君王對於「主少國疑」相當忌諱,遠的東漢那群小皇帝不說,近一點的劉琮都還讓人歷歷在目;趙雲的忠誠雖毋庸置疑,可劉備對劉禪的擔心也貨真價實,別人誰都可以,就是唯獨趙雲一定要留給劉禪來升官,否則將來劉禪初登九五,能拿什麼來償還他欠趙雲的恩情,使他替自己盡心效力呢?

 

  其次,趙雲雖然出生紀年不詳,但比關、張、黃年輕是肯定的,羅貫中當年寫書的時候,把北伐中的趙雲定調成年近七旬的老將,卻忽略了他在第七回「袁紹磐河戰公孫,孫堅跨江擊劉表」的章節裡,說趙雲是「少年將軍」;初平二年(西元191年)到諸葛亮第一次北伐(西元228年)也才不過三十七年,假設趙雲真有七十歲,那麼他一開始出場時,也早已不是少年,甚至要比劉備年紀還大(劉備時年三十)。按我估計,史實上的趙雲或許與魏延同年、略次馬超,按馬超在章武二年(西元222年)去世時終年四十七歲的記載來看,趙雲應當略較馬超年輕,劉備或許是看準了從常理上來說,趙雲會比馬超等人活得久的客觀猜測,而決定將起用他的事留給劉禪(和諸葛亮)來執行。

 

  有了上述這些主觀推論和客觀因素,魏延一躍超越四將,成為漢中太守倒也沒讓人那麼意外了:黃忠年長、馬超不適任,張飛作為接應新人的第二道保險,而趙雲則有劉備不得不暫屈的苦衷,魏延,早晚注定會以此成就他朝思暮想的功名,只不過……

 

  歷史讓他失望了。

 

 

 

 

  章武三年(西元223年)夏四月,被吳國一把火燒掉了漢祚最後希望的劉備龍馭上賓,在白帝城撒手人寰。

 

  此時魏延依然頂著漢中太守的職銜,恪遵當年他與劉備之間的約定,在接到皇帝駕崩的噩耗後,既沒有流露表面的悲痛,也沒有錐心泣血的神傷,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劉備就這麼拋下他離去了?

 

  「不是說好要奪下雍涼的嗎……」

 

  從白天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天,經歷了四個年頭的寒暑,魏延把身上那把帶有「鎮北」字樣的佩劍磨了又磨,終究還是沒能盼來他所期待的王師。是的,就在劉備成為皇帝的那一年,他的官號也從「鎮遠」晉升成帶有明確指標的「鎮北將軍」。他麻木的看著劍身上的倒影——與他從荊州一起入川的霍峻走了;勇冠三軍的黃老將軍走了;和他共同防魏於北的馬超走了;雖然沒啥交情,但在後面給他壯膽的三爺走了;主意很多,而且往往都奏效的尚書大人走了;然後,是賞識他,並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的劉備也不在了。

 

  恍惚之間,魏延忽然覺得時間過的好快啊……怎麼才一眨眼,曾經說好要一起復興漢室的人都走了一大半呢?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魏延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只是覺得,這場宴會明明才剛開始,主菜都還沒上,就被人喊卡。遙想那年的誓師大會,當著眾人面前,劉備給了他夢寐以求的舞台,「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衆至,請為大王吞之。」豪言壯語言猶在耳,如今卻……

 

  當時獲得的敬意有多高光,如今就有多窩囊。面對新皇帝登基所頒布的恩賞,魏延流於形式的接受了劉禪給他的都亭侯,卻依舊心繫著劉備曾許諾他的北伐宏業。

 

  「這把劍,如果磨四年不夠,那我就再磨四年!」

 

  建興五年(西元227年),劉備過世第四年,在先後平定了南方邊患、恢復與東吳的外交,最終閉關息民以整頓國力後,執掌大漢國運的諸葛亮這時終於做好討伐曹魏的準備。

 

  他率領大軍入駐魏延經營多年的漢中,以皇帝賦予他的權力,命魏延督前部、涼州刺史。由於諸葛亮的丞相是「開府」(可以自行選拔官吏),因此諸葛亮另外還給魏延特別設置了一個丞相司馬的頭銜,讓他進一步掌管相府的北伐軍隊。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季漢朝廷首任的涼州刺史是馬超,馬超死後,讓魏延擔任此職位,也從側面說明了,不管是劉備原本的屬意,還是諸葛亮個人的裁決,當有一天雍涼地區被大漢「光復」後,魏延將代替馬超,繼續以北方門神的姿態鞏衛漢室江山。

 

  然而,也就是在此時,爭議千古的子午谷之計誕生。這事首起發生在第一次北伐期間,之所以說是首起,是因為之後每當諸葛亮北伐,魏延都鍥而不捨的重複提倡此軍事行動。

 

  《三國志.魏延傳》裴松之注引《魏略》:「夏侯楙爲安西將軍,鎮長安,亮於南鄭與群下計議,延曰:『聞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無謀。今假延精兵五千,負糧五千,直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楙聞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長安中惟有御史、京兆太守耳,橫門邸閣與散民之穀足週食也。比東方相合聚,尚二十許日,而公從斜谷來,必足以達。如此,則一舉而咸陽以西可定矣。』」

 

  時值建興六年,諸葛亮舉國十萬出兵漢中,目標是截斷魏國的隴西地區,進而奪取政治指標濃厚、並有重要戰略意義的長安。當時長安的守將是安西將軍夏侯懋,按魏延的說法,夏侯懋不過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官二代,年紀輕輕,只因仗著他爹是夏侯惇,就平白無故地撈了一個駙馬,成為西疆重鎮。對於這種只會調鷹玩馬的屁孩,「只要給我魏某五千人,並五千人所需的十日口糧,從秦嶺往東到子午谷,再從子午往北,不過十天的路程,我漢軍先鋒就能抵達長安城下;諒那夏侯懋沒那智商會料到我軍能閃現在他面前,屆時一定會被我嚇得跑路,而長安城內也不過就是些文辦書佐,既不是我魏某人的對手,城內留下的糧食也夠我軍支撐。據我估計,曹魏若要整合大軍過來救援,至少得要二十天,只要丞相您率大軍從斜谷過來,一定能夠搶在對方前面到達我這,如此,則咸陽以西可被我漢軍一舉光復!」

 

  魏延說的咸陽以西,偶爾也作「長安以西」,一般皆通稱隴西、隴右或關右,後世如李唐皇族與其開國勳貴的出身,被歷史稱之為「關隴集團」,顧名思義,就是指關(中)、隴(右)這兩塊區域,在三國時期一直便是魏國西線的防禦重點,其重要性比之於東線的淮南壽春,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蓋因隴西除通銜絲綢貿易,身負國家經濟要脈之外,多羌、氐、胡雜處,其地民情刁悍、難沐聖化,但凡受點風吹草動,就可能成為燎原星火,威脅中原王朝的統治,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滿地都是不服政府管教的紅脖子,喜歡用自己的秩序來解決事情,治安特別差。過去曹操在世時,就頗受隴右軍閥割據之擾,每每行軍都芒刺在背。有名的馬騰、韓遂、邊章等人不說,光一個自號「河首平漢王」的宋建,就盤據河西(涼州甘肅一帶)三十餘年,在被夏侯淵攻滅後,到了曹丕時代,雖說大佬們都死光了,可河西仍舊被諸位地方角頭如張進、麴演、黃華等人把持,勢力盤根錯節,幾可說是一塊半獨立區域。這些人趁著曹操去世、漢魏交壤風雲變動之際,明目張膽的扯旗造反,不僅勾結羌氐燒殺劫擄,還斷閉道路抗拒宣化,對剛繼位的曹丕來說,這場動亂就像是個長在人中的大粉痘,眼看著放在那邊它自己不會消,早晚都得忍痛擠掉,就一咬牙,趁自己還沒有要「見人」時,下令以曹真為首,都督雍、涼諸軍事,用大概兩年的時間廓清河西走廊。事後,隴西這個痘固然是擠了,但偌大一個瘡所形成的疤,也只是在魏王朝的臉上稍稍癒合,遠遠看上去順眼些,但這不表示同樣一個位置,此後就不會再長痘。

 

  從後面諸葛亮數次北伐的兵勢路線來看,不難想見諸葛亮念茲在茲,耗盡心力,為的就是要截斷魏國對隴西地區的掌控。諸葛亮打算利用羌胡民族容易策反的特性,擾亂甚至癱瘓雍涼的民生經濟,進而奪取戰馬資源,將曹魏固有的騎兵優勢,一併納入漢軍麾下,從而在曹魏原有的舊瘡上,加倍給予打擊。因此,魏延所提倡的這項奇襲計畫,理應會被諸葛亮採納才對,然而……

 

  「亮以爲此縣危,不如安從坦道,可以平取隴右,十全必克而無虞,故不用延計。」

 

  諸葛亮認為此計過於行險,遠不如三軍一齊從大路出發,便否決了這道提案。值得一提的是,記載在《魏略》的這段文獻,與三國志本傳的「延每隨亮出,輒欲請兵萬人,與亮異道會於潼關,如韓信故事,亮制而不許。」其實有著不小的差異,已經算是兩種不同的版本了。按《魏略》的記載來說,魏延是要自己率隊拿下長安,與諸葛亮的大軍形成合圍之勢後,一面抵禦東來支援的魏軍,一面將隴西諸郡給消化掉,藉此壟斷曹魏西疆;至於本傳的記載,則是魏延打算兵出潼關(位在長安以東),以此吸引郭淮、夏侯懋、曹真、張郃等魏國諸將的注意力,再由諸葛亮率大軍突襲陳倉,一舉拿下關中,如同高祖與韓信的故事。(說起陳倉,很多人都會聯想到郝昭,但其實這時候把守陳倉的人並非郝昭,且陳倉也沒有加固設防,是曹真後來見諸葛亮兵出祁山未成,認定漢軍若下次再來,必定會取陳倉,這才派郝昭過去加固把守,因此,魏延當時打算以偏師惑敵,進而為諸葛亮爭取空隙拿下關中的行為,多少具有操作的想像空間。)

 

  以上兩段說法,我們當以本傳為是,只不過,《魏略》的記載在邏輯上也自有它的合理之處,否則裴松之不會不加以詰問或駁斥,故後世史家和史學愛好者,在剖析「子午谷」環節時,多少都會聚焦於《魏略》的記述,反覆琢磨並提出了何以此計可行,又何以不可行的說法,眾說紛紜,在此也不多作詳述,僅就我個人的觀點而言,不管是子午谷,還是異道會於潼關,兩者的成功率都低微得令人絕望,且不具備可行性。

 

  我們先來說說《魏略》的版本何以不行。

 

  首先,魏延說他只要十天就能走到長安,所以只要給他十日的口糧就好,那麼問題來了,如果十天走不到長安呢?成書於宋朝的《長安志》說子午谷總長六百六十里(約等於今天三百三十公里,差不多是台北到台南、西雅圖到波特蘭的距離),而這還只是子午道本身的長度,如果要到長安,那就還得再往上加,屈指來算,單這一趟路,少說也有四百公里。撇開長安不說,十天行軍三百公里,乍看之下還好,可要命的是,在那個沒有GPS和橫貫高速公路的年代,子午道唯一通行的路,就是那些架在懸崖峭壁上的棧道。棧道就是那個著名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主角,跟長城一樣,自漢建立伊始,雖於歷代時有增建或修補,但傳至今日,也有數百年的歷史了。一座宅院,精心保養數十年,尚且難免破敗之象,更何況是這種任憑它風吹雨淋日曬、連個柏油都沒有,純粹就是原木搭建起來的山路呢?

 

  想當年,曹操兵推漢中,親身領教過秦嶺褒中的險惡,「山行千里,升降險阻」對此破口大罵不說,二十年後,因應諸葛亮連年北伐之勢,曹真進策以攻為守,主動揮師從子午道攻蜀,就此陷入了道路工程的惡夢。「會大霖雨三十餘日,或棧道斷絕」一連淋三十多天的雨已經夠慘了,還動不動就遇到前方道路因年久失修而坍塌朽爛的情形,結果,三軍泡在爛泥塘裡,弄得渾身都是濕疹皮膚病,行軍行到懷疑人生,卻到底連個漢軍的鬼影子都沒看見就被迫撤軍;又再十年後,又有一位名叫夏侯霸的大魏皇族,論起親疏,當得曹操喊他一聲「內姪」,曹丕稱他一聲「阿弟」;比起劉備這個搞不好排起譜序,會發現獻帝本人才是皇叔的皇叔,夏侯霸是當今天子(曹芳)的「皇叔祖」,就是這麼一個人,高平陵之變後,被司馬家逼得不得不往南投奔季漢,也迷了路。原本夏侯霸是要去陰平的,不知怎地楞是走進了窮山惡谷,身邊的口糧吃完了,就把坐騎宰了果腹,還是走不出去,最後腳走破了,衣服也爛了,命在旦夕的他只好聽天由命的倒臥在大巖窟下,叫身邊還能走動的僕從趁他還吊著一口氣時四出求救,這才被季漢派來的搜救隊找到,僥倖沒死在荒谷裡。

 

  秦嶺褒中之險,不單對魏軍如此,對漢軍自己人亦如是,魏延誇口十天就抵達長安,怎麼算都不太可能。就算真的給他如期抵達好吧,那麼這就又有第二個問題:他怎麼就能料定夏侯懋會跑?有人說,夏侯懋的差勁,是連魏國自家的史官都毫不諱言,「性無武略,而好治生」翻成白話就是當差漫不經心,整天沉迷於物質享受。魏延當了那麼多年的太守,門神不是白幹的,一定也有派細作打聽,確認夏侯懋就是個吉祥物,才會大膽拍胸脯斷言人家看到漢軍乍然出現,會嚇到逃跑——可萬一他不跑呢?萬一夏侯懋不跑,又或者想跑,但底下剛好就是有人能勸住他,讓他閉門據守,甚至再狠一點,搞齣堅壁清野的大戲,我就納悶,那五千先鋒走了十天路沒休息,戰鬥力打不打折扣且不說,現在人家把大門一關,你五千人接下來的吃喝問題上哪解決?當年孔聖人帶著三千弟子宣揚治國大道,史書美言周遊列國,其實就是帶著三千野人討飯!結果陳、蔡只是把道一堵,孔子一行人就在路上餓了七天,不少門徒基本生存需求沒得到滿足,便開始怨天尤地,埋汰孔子;如今魏延面對的,可不單只是把道攔住的陳、蔡小國,他手下的五千人,也未必有孔子門生那般客氣。至於夏侯懋底下豢養的那群文辦,是否真有明珠沒於污塵,那也難說得很,但凡有個郭淮、滿寵,甚或游楚之類的人物,在魏延兵臨城下之際跳出來死諫,那麼這五千先鋒的命,怕也是在反手之間了。

 

  假使上天眷佑大漢,讓魏延的設想到此盡皆應驗,夏侯懋學他隔壁鄰居馬太尊撒丫子跑路,把長安城丟了,那麼接著就又第三個問題:五千人守得住長安嗎?長安,故漢舊都,雖說漢末以來飽受戰火摧殘,加之兩百多年來的過度開發,水土保持失衡,早已敗落的不成人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單就建築規模來說,長安佔地非同一般。你魏延守住長安的底氣,是曹魏中央從動員大軍到趕來,需要二十天,而諸葛亮率大軍過來,則少於二十天,速度比速度,後者不會晚到,姑且信得及,但前者呢?魏延此時的心態,不就跟新城的孟達一樣,仗著自己天高皇帝遠,又有諸葛亮在後面撐腰,就有恃無恐地斷言曹魏中央必然動員不及——沒錯,曹魏從洛陽調軍,需三十天日程,確實緩不濟急,然而駐防宛城的司馬懿兵貴神速,僅八日就來到新城城下,把叛軍圍個水洩不通;與此同時,吳、漢二國所派遣的援軍也都被司馬懿佈署的魏軍給阻礙,最後孟達身死城滅,腦袋被司馬懿擰下來,送去洛陽焚了個乾淨。孟達之能,固然不及魏延,可郭淮之識,卻不亞於司馬懿。彼時郭淮官居雍州刺史,與長安相鄰,憑此人的才智,一旦聞知長安驟陷,又豈會作壁上觀?只怕他也學司馬懿,率軍搶在諸葛亮到來前,就先發兵與魏延搶鬥,屆時長安能否順利守住,那真只有天知道了。

 

  再來,是本傳的「異道會於潼關」,何以這個方案也不行?前面說了,考量到陳倉當時的守備狀態,這個方案其實不是沒有可操性,只不過,要達成此戰略,諸葛亮同樣需要考量以下幾點:

 

  第一,一萬人能否攻下潼關?說起潼關,同時代最有名的大概就是馬超、韓遂為首的西涼聯軍對曹操本人的戰役,這場發生在建安十六年(西元211年)的戰事,以聯軍戰敗為果告終,曹操在抵達前線之前,對曹洪等人下達的命令是:「堅壁勿與戰。」是以儘自馬超督兵十萬、聲勢浩大,也拿曹軍沒有辦法。當然,西涼聯軍的水平如同散沙,統帥間又彼此猜忌,也是戰敗的一項主因。這些地方角頭之所以會聚集在一起,無非是怕挨曹操的打,所以才響應號召,平常既無交情可說(甚至還有仇),危難關頭又缺乏誠信互助原則,自然不是整齊劃一、作戰經驗豐富的曹軍的對手。魏延自統甲兵,雖然消除了這一劣勢,但馬超驍名,素非魏延可比,潼關的距離,又比長安更深入東邊,漫說潼關本身就是比長安更為牢固的天險,只要你魏延一踏進潼關周圍,立刻就會招致魏國諸將的夾擊。夏侯懋不算,郭淮人就在眼前,曹真也在洛陽,俱都離潼關咫尺;司馬懿、張郃雖因孟達之故,駐師荊楚,卻也不是遠在天邊。這些都是曹魏能征善戰的將領,其中張郃更非凡品,「自諸葛亮皆憚之」,顯然拋開地勢、兵鋒不論,單就個人能力,魏延也佔不到便宜。

 

  其次,諸葛亮自己,能否如期與魏延會師?第一次北伐,從開始到結束,其實不過就半個月光景。《魏略》記載:「(游)楚聞賊到,乃遣長史馬顒出門設陣,而自於城上曉謂蜀帥,言:「卿能斷隴,使東兵不上,一月之中,則隴西吏人不攻自服;卿若不能,虛自疲弊耳。」使顒鳴鼓擊之,蜀人乃去。後十餘日,諸軍上隴,諸葛亮破走。」

 

  游楚是隴西太守,當時鄰近的天水、南安、安定三郡,一看漢軍到了,直接開門投降,游楚卻覺得戰事還在兩可之間,便召集鄉民,試探性地說道:「老朽我平日裡對諸位無恩無德,如今蜀兵來了,隔壁幾個城鎮的官民都已經投降,現在看來,今天正是讓諸位發財的時候;本人荷國家所託,義當效死,這便請諸位拿老朽的首級向蜀軍邀功吧!」鄉民聽了,各個痛哭流涕,向游楚喊話:「咱大夥兒與太守同生共死,決不幹這種事!」游楚見自己人望比想像中高,鎮得住人,這才佈達他的計畫:「承蒙各位鄉親父老抬愛,既然如此,我也就說說我的想法,眼下東邊兩郡雖然已經丟了,蜀軍早晚都會過來,但我們不妨先堅守一下,如果國家派人來救,蜀軍一定會退去,到時大夥兒一同受國家褒獎!如果援軍沒來,而蜀軍又不停攻打我們,到那時候投降也不算遲。」鄉民們聽了,齊聲說好,於是游楚堅守城池,與領兵前來的蜀軍將帥訂下一場為期一月的賭局,結果,十幾天後,張郃就在街亭大破漢軍,迫使諸葛亮退回漢中——之所以提這件事,是因為當時諸葛亮最擔憂的情況,恐怕就是倘若自己遭遇來自守城方的頑強抵抗,自己將無法及時與魏延會師,屆時魏延深入東邊,孤掌難鳴,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這一萬精銳將喪失殆盡。

 

  有人說,不過就是一萬人而已,諸葛亮兵推十萬,就算丟了這一萬人,也還有九萬,何來就如此捨不得呢?

 

  我們在讀歷史的時候,常常都會出現一種人海錯覺,覺得兩邊軍隊一下子就是十幾萬人互毆,雙方動不動就能拿出幾十萬軍隊拚老本,其實是錯誤的迷思;事實是,戰爭裡,每有一位士兵上戰場,至少需要再另外動員兩到四位役伕負責供運該員的後勤,史書上說某某人揮師幾萬征討某地,實際上真正會要上前線與敵人搏殺的士兵大約只佔其中一半而已,剩下都是被籮筐進去的動員人口。諸葛亮第一次北伐時,劉禪曾下詔說:「今授之以旄鉞之重,付之以專命之權,統領步騎二十萬衆。」顯然是包含了後勤人口在內,壯大聲勢用的。

 

  在那個缺乏營養補充與醫療資源、能活過五十歲就不算短命的年代,朝廷要培養出單體戰鬥力強,作戰經驗又豐富的士兵,所耗費的時間與資源之劇,可想而知,不像民伕隨便徵調一下就有,故每失去一位服役於戰鬥部隊的甲兵,都頗讓主帥乃至君主痛惜。比如後世魏、燕對峙之際,道武帝拓跋珪於參合坡大破燕軍十萬主力外,又再坑殺降卒五萬餘人,成武帝慕容垂聞知噩耗,雖於隔年揮鞭北上,矢志報仇,卻也已無力回天,途中路過該地,見到積累如山的燕軍骸骨,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悲慟,「慚憤歐血」,不久便晏駕,其政權也在十二年後覆亡於魏;追肇究因,實與參合坡一戰,喪兵十萬脫不了干係。又比如明朝陳邦瞻,在其《宋史紀事本末》卷四十、四十四中,針對永樂城之役,也分別有北宋遭西夏全殲「士卒役伕二十餘萬」,導致宋神宗「中夜得報,起,環榻而行,徹旦不能寐。」、「臨朝痛悼」的悚目記述。而在蒙古滅金甚為關鍵的三峯山之戰,據《元史.卷一百一十五》中,元睿宗(托雷)記載:「奮擊于三峯山,大破之,追奔數十里,流血被道,資仗委積,金之精銳盡於此矣。」也可以得知,金國最後的戰鬥部隊悉數喪於此役,不過兩年,金國政權便被蒙宋聯軍消滅於蔡州,皇帝金哀宗則在自縊後,被人分屍於廟堂。

 

  當然,遠的不提,僅借鏡同世代後期的洮西之戰,我們也可略窺箇中一二:曹魏在此戰被季漢殲滅數萬部隊,逼得曹髦向天下臣民下罪己詔(詔中說法是「將士死亡,計以千數」,然遍觀他人諸傳,可知傷亡絕不下萬數),甚至從早些年的逍遙津之戰,吳國大將凌統率精銳部曲三百人死戰不退,為孫權撤退爭取時間,結果「左右盡死」,三百人無一生還,凌統為此哀慟欲絕一事上,都可看出,損失精銳部隊,對任何一個政權或主帥而言,都有著不利影響。諸葛亮在他的《後出師表》亦曾有言:「自臣到漢中,中間朞年耳,然喪趙雲、陽羣、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可見這事往小,是挫折軍隊的戰力,往大,便是動搖國家的根基——而這也是何以諸葛亮堅決不同意給魏延分兵的理由:輸不起。

 

  眾所周知,劉備在夷陵敗光的家底慘不忍睹,碩果僅存的荊州軍團,幾乎全被陸遜一把火給帶走不說,與魏延同梯的中生代將領,除吳班、廖化等寥寥數人外,大多數也折損殆盡。不算陣亡人員,僅計跟隨黃權迫降曹魏的,包含龐林、史郃在內,季漢就流失了三百一十八位人才,其中有四十二人在魏國獲得了侯爵,而百餘人獲得了將軍銜;曹丕濫加爵賞,固然有懷柔遠人的意思,這也是歷朝歷代的君主在受降時的題中應有之義,未必就說明了這些受封的人各個都有真材實料(否則該當有傳留世)。然而,正是這種你我心照不宣的政治作秀,讓我們清楚看到了,按孔子「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的理論,即便十裡挑一,季漢也流失了三十餘位潛在人才。

 

  此時的季漢,劉備欽封的四大名將皆已謝世,除了趙雲,能撐起門面的,就是魏延、吳懿。看在外人眼裡,子午谷這場豪賭是以小搏大,只要以區區萬人部隊和魏延作籌碼,就有機會拚出形似秦朝(吞併六國之前)與北周(繼承北周的隋文帝以此為根基統一中國)的版圖,這願景實在太誘人了!可若把視角代入諸葛亮,自然也就會明白,為何諸葛亮遲遲不願冒這個險,無非此戰術成功率太低,而朝廷已實在沒有容錯的餘力。

 

  面對諸葛亮的一片苦心,魏延並不領情。在他心中,於他有知遇之恩的人是劉備,是以其一門心思,都花在了這場遲來八年的北伐事業上。也許是急於「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又或許是知道,面對統治根基更甚以往的曹魏,如果不冒點險,北伐必會陷入長期拉鋸,很難得到關鍵性的翻盤機會;於是,他無論如何,都希望自己能夠和諸葛亮分兵,一如高祖與韓信的故事。只可惜,諸葛亮手上的資源也有限,朝廷東征失敗所留下的後遺症,讓人看了頭皮發麻,簡直就是一本誰接誰倒楣的爛帳;用現代視角來說,諸葛亮就跟單親媽媽沒有兩樣,老公(劉備)不顧攔阻,執意把所有存款加上房子抵押借貸拿去投資,結果輸到脫褲子,丟下一句「爛命一條」後,就拍拍屁股跳樓,留下來的老婆不但沒有任何援手,還面臨重重困境,只得帶著小孩搬去小套房內,一邊死命工作還債,一邊含辛茹苦拉拔小孩;辛苦數年後,孩子長大了,債也還得差不多了,戶頭內終於有些小錢,勉強能過日子,卻仍舊捉襟見肘,這就是諸葛亮身處的難題——一萬人不多,但整個國家,能拿出手的上限就在十萬,明擺著近乎不可能的事,硬要去試一下,換作是你,你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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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葡萄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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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共六十五卷的《三國志》僅有十五卷是記載蜀漢人物的蜀書。許多對蜀漢具有一定貢獻和重要性的人,因史料殘缺,或生平不詳,或銷聲匿跡;比起名傳萬世、家喻戶曉的關張趙、諸葛亮等人,《季漢烈傳》更著重描寫那些一同參與了蜀漢開國直至滅亡,這充滿傳奇、熱血、浪漫與哀愁的四十二年歷史的人物,基於補闕原則,盡可能將他們的生平重現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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