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傳(3):一軍盡驚

2022/11/02閱讀時間約 26 分鐘
  三國之所以精彩,是因為曹、劉、孫三者皆為一世之英,其麾下人才濟濟,雄壯偉烈,各俱開國氣象,惜乎同生一時,而三者皆無以一對二之能,是故彼此牽制,分掌江山六十餘年。
  就在劉備入主益州不久,隔壁的東吳就遣諸葛謹送了一封存證信函到劉備手上,要求他把荊州交出來。這件事在歷史上有多種說法,陳壽在《先主傳》說:「二十年,孫權以先主已得益州,使使報欲得荊州。」到了《吳主傳》時,則寫:「權以備已得益州,令諸葛瑾從求荊州諸郡。」顯然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都是孫權在「欲得荊州」的情況下,做出「從求荊州諸郡」的行為,這和劉備當年親自到京口向孫權「求都督荊州」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在在顯示出,無論孫權還是劉備,都對荊州這塊爭衢之地有著難以割捨的堅持,而這份由雙方各自表述的堅持,終將在某個可期的未來裡,演變成引爆兩家衝突的爭端。
  以研究魏晉南北朝聞名的近代史家朱大渭先生和梁滿倉先生,在其合著的《一代軍師諸葛亮》裡是這麼寫的:「對劉備來說,荊州是關係到諸葛亮『隆中對』能否實現的重地,當然不能拱手相讓。但如果要就『荊州到底該屬於誰』的問題弄個明白,顯然於時不宜,弄不好還會使聯盟破裂。於是劉備含糊地答道:『需得涼州,當以荊州相與。』劉備說『當以荊州相與』,意即『把荊州給您』,劉備用『與』而不用『還』,顯然不承認荊州是從孫權那裡借到的。」
  所謂「借荊州」一事,歷史上是不存在的,過去數百年來,已經有許多史學家為此深闢解析過,在此不再贅述,但人情道理上,劉備則說不過去,因為劉備確實從孫權那裡拿到了南郡,但這並不表示孫權「從求荊州諸郡」的行為就是合理。一如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裡面陳述的那樣,賭博和約定是兩回事,你不能光以購買彩卷的錢是賭博資金為理由,就把平分獎金的約定同樣視為違反善良風俗。咱們就事論事,劉備當初跟你拿了南郡,你要討,當然就是討南郡才對,怎麼會是討劉備自己打下來的荊州諸郡呢?所以劉備當然沒有、也不可能在「剛拿下益州,而漢中與雍涼卻分別在張魯、曹操手裡」的節骨眼上答應孫權的要求,只能婉轉的打馬虎眼。
  孫權討要荊州未果,一怒之下,便悍然動用武力,迅速攻佔長沙、桂楊、零陵三郡,使劉備在接獲軍情之後,火速從成都動身,與他的前妻舅孫權展開了雙方建交以來第一次對峙。
  這是一場嚴峻的軍事危機,劉備自己帶了五萬人坐纛,而讓關羽另率三萬人以為犄角;孫權這邊,則有他自己率軍在前線壓陣,並有魯肅、呂蒙、呂岱、甘寧等可說是一流陣容的數萬軍隊做牽制。雙方雖然劍拔弩張,一副隨時都要幹架的樣子(關羽曾試圖半夜過河進軍,見甘寧已有準備,便止住行動),卻還是盡可能地避開衝突,為的就是怕一個不慎,造成事態更加升級,導致局面無轉圜餘地。所以,儘管對峙期間,曾發生零星傷亡(原屬劉備陣營的中郎將袁龍,得知劉備、關羽率軍到達後,便和安陽長吳碭發起響應,但被呂岱給迅速平定,吳碭堅拒投降,突圍遁入交州,袁龍則不幸被呂岱擒殺),劉備、孫權卻都仍舊沉著氣沒有下令開戰,只因為他們都在觀望著一個人的動向,那人就是曹操。
  讓我們把時間稍微往前倒帶一點。建安十八年正月,當劉備還在暗中醞釀他與劉璋的戰事時,曹操再次揮兵南下,發動了他與孫權之間的濡須口之戰。雖小有收穫,但這場戰爭,最終還是以曹操主動撤兵告終。回到鄴城後,曹操在同年五月,藉由輿論操作進爵魏公,隨即將目標轉往西北方面的雍涼地區,開始了接下來持續數年對於西線的征伐。至於孫權,則趁曹操移兵西向之際,於隔年五月主動北上,發起了皖城之戰,獲其廬江太守朱光及參軍董和,以為報復。同年夏天,劉備得到益州,接著便有了眼下孫權與劉備二人,為了荊州領地的歸屬問題而產生糾紛的事。
  對曹操來說,孫權若與劉備翻臉,那是他作夢都會樂醒的事,但他此時親征漢中,把自己陷入一種不得不穿越五百里石穴的險境;由於地勢過於凶險、後勤轉運艱難,曹操出兵三十年來,還沒走過這種山路,這讓六十一歲的他不禁邊走邊罵,直說漢中是「妖妄之國」,說張魯就是因為守在這種連鬼都不願意來的破地方,才會把自己搞得一事無成,根本就無暇顧及東線戰場。然而,就像人家說的,上帝關了你一道門,就必然會替你打開另一扇窗一樣,在謀士劉曄的勸解下,曹操專心西進的結果,竟讓他成功驅逐張魯、吞下漢中,勢力一下子竄到劉備身邊。
  這下劉備坐不住了。
  原本因為有張魯這個「自守之賊」作為擋住曹操的緩衝帶,而能與孫權從容對峙的他,得知曹操竟爾收了漢中後,很快便提出和談要求。孫權這邊,原本也是能不打就不要打,此刻見劉備願意讓步,便也同意簽署一份被人稱為「湘水之盟」的協議:兩家在現有領地上,沿著湘水重新劃分荊州。雖然南郡徹底給了劉備,但孫權則拿走了長沙這個孫氏起家厝兼大米倉,在不打破三家制衡的大前提之下,這已經是當時最佳的結果。
  作為保障主帥安全的牙門將軍,我估計魏延此時,應當也與劉備一同回到荊州,並見證了這份協議的締結。不過,在這場長達數月的冷戰裡,孫劉兩軍基本上都只是隔岸叫陣,沒人敢率先越雷池一步,加上劉備一方處於被動劣勢,魏延自然也不可能有表現機會,就當作是用公費出差,陪劉備玩了一圈,就回到蜀地了。
  建安二十年(西元215年)夏季尾聲,劉備回到成都後,當務之急便是處理漢中問題。他接受了時為偏將軍的黃權的建議,將其擢升為護軍,命他率人去把退避於巴中的張魯接回蜀地;只可惜,張魯自己是傾向於投降曹操的,黃權的到來,反而讓張魯獲得了更好的談判籌滿,最終在十一月時,率領殘部向曹操投降,並以此獲得了鎮南將軍、閬中侯及食邑萬戶的崇高待遇。
  曹操這一生,有三次統一天下的機會,但因為種種原因,都沒能把握住。第一次是赤壁之戰,這場戰爭的失敗,讓曹操統一全國的夢想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痕,使三國鼎立的出現成為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第二次機會,是當初張松奉劉璋之命,往詣曹操表達歸順時,曹操因為嫌棄張松長得醜,又自滿於新破劉備於當陽,以為江東孫權必定望風降服,就沒把劉璋的歸順當一回事,對張松表露出傲慢無禮的態度不說,還隨便扔了個「比蘇(縣)令」的芝麻官給他;比蘇位於今天中國雲南的雲龍縣,雖屬於益州的轄區範圍,卻瘴癘叢生,是個名符其實的蠻荒不毛之地,這跟孫權把陸績丟去(廣西)鬱林當太守一事可謂是半斤八兩。用台灣作家李柏在《橫走波瀾劉備傳》的說法來說,「任官至此和流放差不多,更何況張松當時都已經是州政府副駕等級的別駕從事,這樣的任官命令簡直就是一種羞辱。」
  於是,張松回到蜀地後,理所當然地把曹操詆毀地不成人樣,勸劉璋乾脆自絕於曹操,改向劉備交好。後來的史學家習鑿齒就為這事忍不住發出感嘆:「昔齊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國,曹操暫自驕伐而天下三分,皆勤之於數十年之內而棄之於俯仰之頃,豈不惜乎!」
  倘若曹操當時厚待張松,不搞差別待遇(張松的哥哥張肅因為人長得帥,前兩年出使曹操時,被曹操拜為廣漢太守),那麼益州哪輪得到劉備來取?劉備取不到益州,坐困於荊南,又怎麼能與曹操爭奪天下?當然,張松出使曹操這事,從時間點上來說,要比赤壁之戰發生的早,所以當時原也怪不得曹操會對劉璋這個尼特族犯大頭症,但這恰恰是更讓人感到惋惜的地方。
  《漢晉春秋》有言:「君子勞謙日仄,慮以下人,功高而居之以讓,勢尊而守之以卑。情近於物,故雖貴而人不猒其重;德洽羣生,故業廣而天下愈欣其慶。」習鑿齒認為,當一個人離成功的腳步越近,就越應該要小心謹慎,切莫讓驕矜之心影響自己。曹操掃蕩寰宇,勤奮數十年,流了多少血汗、耗了多少人命,卻在離大功告成只有最後幾步路時志得意滿,由此改變了命運的天秤,再也與統一天下無緣——不,對別人來說或許是這樣,但對曹操來說,他所犯的這兩次錯,不過就是抵銷了原本前進的速度,使另外兩個對手能稍微拉近與他之間的距離而已。
  上天依舊垂青於他,向曹操施予了最後一次機會:得隴望蜀。
  進駐漢中後,曹操手下的劉曄和司馬懿都分別勸他應該一鼓作氣掀了劉備的新家,一個說:「主公一舉拿下漢中,隔壁益州朝野驚恐。如果不趁現在劉備剛入主益州,人心還未附定時發起攻擊,等劉備、諸葛亮把局面穩下來了,關羽、張飛又據險守要,到時候就很難打了,未來必成我們的心腹大患。」另一個則說:「劉備以詐力把劉璋趕下台,結果蜀人還沒完全歸順,他就又跑去跟孫權搶荊州,這是不容錯過的好時機啊。如今益州震動,我們以此之勢出兵,必能輕易拿下蜀地;聖人是不能也不會錯過時機的。」
  在進言的時間點上,劉曄和司馬懿雖未必一致,但他倆說的話都透著一股曹操離「遊戲通關」已近在咫尺的味道,而事實也確乎如此。據《傅子》記載,當曹軍兵鋒推進漢中的消息傳到益州後,有投降的蜀民回報境內情勢:「蜀中一日數十驚,備雖斬之而不能安也。」此前曹操一開始是拒絕攻打益州的。他引用了兩百年前光武帝劉秀對其大將岑彭說過的名言,發出了與過去那個一心要掃清寰宇、統霸天下的自己人設不符的感慨:「人苦無足,既得隴右,復欲得蜀!」意思是做人何必那麼不知足?既已拿下隴右,蜀地就先別管了吧——便沒聽從兩位謀士的意見,安排夏侯淵與張郃、徐晃等留下來守漢中,開始調度班師回朝的事。及至後來劉備從公安火急燎燎的回到成都,曹操當時人還沒走(在等張魯自巴中投降),聽聞成都是這番光景,就有些心動,問劉曄道:「咱現在打劉備還來得及嗎?」劉曄兩手一攤,在心裡面邊翻白眼——還是翻到馬眼那種,邊露出營業用笑容回答:「人家現在已經開始維穩局勢了,魏國公您老人家行李才剛收完,還是先泡個腳休息一下,再決定今晚的膳食要點什麼吧!」
  於是曹操就這麼放棄了有生之年最後一次統一全國的機會。許多人嘗為此感到可惜,並確實感受到,曹操正以一種旁人顯而易見的速度,呈現出他對統一天下的事業愈發感到力不從心的老態。廈門大學的易中天教授,在其著作《品三國》裡,就用了兩個章節「半途而廢」和「得寸進尺」去仔細講解這事。他引述了法正對劉備說的「此非其智不逮而力不足也,必將內有憂逼故耳。」認為曹操之所以在第一時間放棄伐蜀,是因為他有不得不回去的苦衷。
  什麼苦衷呢?
  和孫權、劉備的政權結構不同,曹操起家,奉行的政治路線是「奉天子以令不臣」或「挾天子而令諸侯」,這讓朝廷裡面,多的是反對曹操,或者對曹操獨裁的現狀有所不滿的人。平時他們收斂起反對聲音,潛伏在人群裡,等曹操離開政治中心太久,或者重現赤壁之戰那樣的重大失敗後,按胡三省在為《資治通鑑》作注時所言,是「中國之人或欲因其敗而圖之」,逮到機會就要造反;曹操何等精明之人,對此自然心裡有數。
  易中天教授在書裡是這麼寫的:「曹操清醒地意識到,輿論固然重要,權力就更重要;筆桿子固然重要,槍桿子就更重要;與其堵住天下人的嘴巴,不如捏住天下人的腦袋。因此,曹操在利用甚至創造機會來大造輿論的同時,加緊了對權力的攫取和控制。要攫取和控制權力,尤其是中央政府的最高權力,就不能長時間地離開政治中心。所以,上一集說到的三次出征,曹操用的時間都不長,甚至不惜無功而返,半途而廢。」
  朱大渭先生和梁滿倉先生則持另一種看法。據《一代軍師諸葛亮》所言,曹操之所以匆匆回去,不是因為內部不穩,而是因為他是從「曹、劉、孫三家的關係來看待征蜀問題的。」曹操當年在赤壁之戰被孫劉聯軍一把火燒出了PTSD,對孫劉聯盟一直有所忌憚,所以,反覆權衡下,不是他不想打益州,而是他認為,「劉備能很快揮軍回蜀,說明荊州問題已經解決,孫劉聯盟並未破裂。如果出兵伐蜀,劉備畢竟不是劉璋,他不但有益州之險,而且有天府之富,荊州之眾,關張之勇,諸葛、法正之智。萬一與劉備膠著於西線的戰鬥,孫吳卻在東面發動大規模進攻時,怎麼辦呢?」所以他決定暫緩取蜀。
  章映閣先生也持此論點。他在著作《諸葛亮》裡,強調了孫權在建安二十年八月,趁曹操用兵漢中,親統大軍圍攻合肥一事。「這使曹操不能不考慮到赤壁之戰的教訓,若大軍攻蜀,諸葛亮據險固守,把主力膠著在西面,而孫權乘勢在東面發起強大攻勢,就會出現兩面作戰的被動局面。」
  在政治與軍事雙雙都有潛在風險的不利因素下,我們很難以後見之明去批評曹操這次撤退的決定究竟對錯與否。誠然,劉曄、司馬懿的進言沒錯,但曹操作為最終的決策者,所要考慮的範圍就不能只有眼前的利益;比起軍事上的較勁,曹操顯然更擔憂他的魏公國與漢王朝之間的政治動盪。於是,十二月的時候,他最終還是回到了鄴城,而這一走,不但給予劉備充分的喘息時間,徹底鞏固了他對益州的統治,也親自將那個曾經唾手可得的統一大業,永遠埋葬在崇山峻嶺的大巴山中。
  曹操的離開,並沒有為劉備減緩壓力帶來太多幫助,因為漢中依舊飄揚著曹家的旗幟,而代替曹操本人坐鎮前線的,則是以擅長千里奔襲聞名、被譽為「虎步關右,所向無前」的宗室將領夏侯淵。
  其時夏侯淵被曹操拜為征西將軍,率領著「五子良將」的張郃、徐晃屯駐漢中,以擄掠人口為目的,「數數犯暴巴界」,持續向劉備方面做出騷擾,卻被劉備任命的巴西太守張飛給反殺,不得已而退還南鄭。在此期間,劉備始終沒有派人支援張飛的行動,這是因為他聽從法正、黃權等人的建議,於成都積極備戰,耐心等待著那個舉國北上,從曹操手裡奪下漢中的時機成熟。
  建安二十二年(西元217年)冬,經過了兩年的休養生息,益州內部已得到大致上的穩定,在法正的進言下,劉備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親率大軍,統御諸將望陽平關進發,開始了接下來三國歷史上,他與曹操之間最著名的「漢中爭奪戰」。
  漢中爭奪戰歷時大約兩年時間。由於劉備對於漢中可說是志在必得,因此,除了荊州方面的關羽軍團之外,當時留在益州的大小宿將,包括俗稱「五虎將」的張、趙、馬、黃四人,也全都被劉備帶往前線開戰。儘管在此期間,史書沒有明確記載魏延到底經歷了哪些戰鬥,但我們只要根據劉備自身的動向,就能從中拼湊出一些零星的線索。
  前面說了,魏延時任牙門將軍,職責是跟在主帥(劉備)的身邊,保護其營地與人身安全。劉備對於漢中的高度重視,使五十六歲的他執意披掛上陣,倘若魏延有被劉備派去執行其他任務(例如陳式之攻馬鳴閣道,以及高翔奉命屯駐陽平,確保糧道通暢等),那麼陳壽必當在魏延本傳,或者其他人的傳記將事情給記錄下來才對(陳式攻馬鳴閣道一事被收錄在《徐晃傳》,高翔屯保糧道一事則見載於《曹真傳》)。然而,翻遍兩造所有參與漢中爭奪戰的人物傳記,都沒有魏延獨立行動的身影,這就說明,魏延必是作為劉備直屬的將領參與戰爭。
  那麼劉備又親自指揮了哪些戰鬥呢?據《三國志‧張郃傳》記載,當時陽平關的守將是夏侯淵,而張郃則屯兵廣石,劉備曾親選萬人精銳,分成十部,一面讓主力部隊與陽平關的曹軍對峙,一面則乘夜急攻張郃;張郃統率親兵,於夜裡和前來突擊的劉備軍死命搏殺,劉備精銳盡出,始終無法將其拿下——此時當是建安二十三年(西元218年)六月至七月之間。劉備見廣石急攻不下,而陳式截斷馬鳴閣道的行動又以失敗告終,便把兵力抽回,集中在陽平關外與夏侯淵相互對壘,然後發書往成都告急,讓諸葛亮派兵增援。
  當此之時,人在鄴城的曹操,同樣得知夏侯淵與劉備相拒已逾一年,可戰事絲毫不見改善後,顧不得內部派系的矛盾與政治鬥爭還沒處理好,便決意要返回漢中,與死對頭劉備進行人生最後一次決戰。他在九月來到長安,隨後就以「後鎮」的姿態裹足不前,這倒不是因為他不想前進,而是因為他的後方又傳出了令人心煩的民變消息,使他決定先在長安觀望一下情勢再說。而就是這麼一念之差,使原本打仗打到筋疲力竭的劉備獲得了中場休息的機會。
  建安二十四年(西元219年)正月,在獲得了諸葛亮與楊洪自成都送來的援軍後,趁曹操還被絆在長安之際,劉備倏忽改變了行軍陣勢,「自陽平南渡沔水,緣山稍前,於定軍山勢作營。」採取了和之前作風截然不同的保守戰術。
  情況瞬間變得微妙起來了。
  相較於劉備以穩紮穩打的方式步步進逼,夏侯淵這邊則開始躁動不安。這是因為,劉備當初雖然沒有成功截斷馬鳴閣道,阻止不了曹操從長安方向增援,但他一面以主力部隊牽制自己,把自己憋在陽平關內動彈不得,一面卻又派人繞過米倉山,來到了陽平關側面的定軍山紮營;一下子反客為主,使夏侯淵一行人不管怎樣,都必須要出軍爭地,以避免周圍地利全被劉備軍給佔領的情況發生。
  春秋時期著名的兵法家孫子,曾在他的著作內這麼提道:「凡是搶在敵人面前佔據地利的人,往往都能夠以逸待勞;而比對手晚到達戰地的人,則將陷入被動的劣勢。所以,善戰者會迫使敵人受自己調動,而非使自己受制於對手。」
  我們不知道劉備沿著定軍山恃險紮營的主意,究竟是出自法正或黃權,抑或是他本人,但這一步棋,確實起了非常關鍵的作用。對曹軍來說,主動跑出陽平關與劉備爭地(野戰),很大可能會陷入被動,但如果不爭,則情況會惡化得更加嚴重。於是,夏侯淵一面派人把張郃從廣石叫回來好集中兵力,一面又來到走馬谷紮營,準備與劉備在定軍山展開新一輪對峙;由於定軍山的地勢要比走馬谷高的多,夏侯淵與張郃會合後,在軍營前設立大量鹿角,以防止敵人藉著地利展開衝鋒。
  然後就發生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夏侯淵臨陣被殺。
  比起夏侯淵,劉備顯然更忌憚像張郃這樣才智兼具的全能型將領,這或許從側面說明了,當劉備要從定軍山出擊時,為何會親自帶兵去打張郃。《三國志‧夏侯淵傳》是這樣寫的:「二十四年正月,備夜燒圍鹿角。淵使張郃護東圍,自將輕兵護南圍。備挑郃戰,郃軍不利。淵分所將兵半助郃,為備所襲,淵遂戰死。」
  劉備見夏侯淵與張郃都被自己引出來了,就再次發動夜襲,以火攻的方式燒掉了曹營周圍的鹿角,使曹軍陷入慌亂。夏侯淵聞知火警,派張郃去守東面,自己則以少量輕兵守南面,結果劉備卻對準張郃痛打,使張郃軍出現劣勢;當時夏侯淵正在指揮救火,聽說東面的張郃就快擋不住敵人兵鋒,情急之下,趕忙分出一半兵力去救,結果卻因此被劉備軍的黃忠抓到破綻,「乘高鼓譟攻之」,當場丟了腦袋。
  從表面上來看,劉備這招聲東擊西,似乎一開始就是衝夏侯淵來的,但這樣就有兩個問題:
  第一,夏侯淵自己「輕兵護南圍」,兵力本來就比張郃少,劉備若真要優先取夏侯淵性命,當是自己攻打夏侯淵,而讓其他將領去牽制張郃才是,怎麼會反過來由自己去打張郃,而讓別人替他看住夏侯淵?
  第二,夏侯淵要是不分兵支援張郃,又或者不自己跑去前線幫士兵滅火、修補鹿角,就算黃忠率軍殺出,也未必就能有這麼大的斬獲。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夏侯淵會戰死,與他當下接二連三犯得低級錯誤有關,跟劉備軍的計策沒什麼關係。
  據說劉備得知夏侯淵戰死後,只是很不屑地說了句:「要就殺張郃,殺一個夏侯淵有什麼用!」而事實證明,劉備的不屑是正確的。張郃的軍事才能,隨著他在漢中地區這幾年與張飛、劉備接踵而戰後,有了很大的嶄露。我相信劉備當初在廣石圍攻張郃時,一定也對這個河北名將死戰不卻的表現留下極深印象,才會在本次定軍山之役,優先決定要親取張郃,只不過未能成功。
  回過頭來看,我們的主角魏延,自劉備於陽平關與曹軍對壘開始,到定軍山之役斬殺夏侯淵,整個漢中之戰裡都沒有他活躍的聲音。且不說同期的黃忠是整場戰鬥的MVP,就是一向都沒有什麼存在感的高翔、陳式,也分別撿了一個保護後勤與獨立作戰的差使。誠然,由於職務的特殊性,我們雖也能夠把劉備親自指揮、參與的戰鬥加減算在魏延頭上,但陳壽是個會看對象替傳主隱惡揚善的人,魏延若真有立下什麼大功或是斬獲的話,陳壽再怎麼捨不得筆墨,也絕不可能吝嗇到不願意多寫一句話。既然他沒有寫,那就說明真相只有兩種,一是魏延跟在劉備身邊,劉備又沒斬獲(有斬獲的人是黃忠),所以他自然而然只有苦勞、沒有功勞;第二,還是陳壽在《三國志‧後主傳》說的那句話:「又國不置史,注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靡書。」
  以我個人的推理來說,我認為前者的可能性會遠比後者高。何況魏延最大的功勞,就是他身為牙門將軍,在戰場上確保了劉備的安全。試想,劉備在廣石急攻張郃那會兒,如果沒有魏延跟在身邊,以張郃之勇猛,誰能保定劉備能全身而退?又,劉備自己親上馬鞍,先是與夏侯淵相持經年,之後又轉移陣地,一會涉水、一會爬山,來回折騰的,要換作是別的將領,搞不好夏侯淵就趁敵人行軍紛擾之際,直接衝出來野戰了。沒有魏延和其他將士忙前忙後來回壓陣,劉備果若能安然轉移陣地?想必劉備對此也看得很清楚。於是,當曹操後面在同年三月親赴漢中與劉備決戰,不敵,最終還是只得退回北方、將漢中地區拱手相讓時,當年那個在長板坡上,被曹家虎豹騎打得體無完膚的劉備,在成為了漢中王之後,做出了一件讓所有人驚掉下巴的事。
  《三國志‧魏延傳》:「先主為漢中王,遷治成都,當得重將以鎮漢川,衆論以為必在張飛,飛亦以心自許。先主乃拔延為督漢中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一軍盡驚。」
  經過這場歷時兩年的惡戰,劉備雖然以勝者的姿態把曹操驅逐出去,卻面臨著漢中地區陷入民生凋敝、十室九空的窘態(曹操前後三次,耗盡物力,把大約四十萬漢中人民陸續遷回北方),等於是買家咬牙付了全額,卻僅拿到一座所有裝潢都被拆光的二手空屋。再加上,劉備為了打贏這場戰爭,從成都徵調大量男丁,女子則成為後勤,無論如何,短時間內,他都已無力揮鞭雍涼,因此便沒有再坐纛漢中的必要了;而要返回成都,就意味著漢中這裡也得像荊州一樣,留下一名才幹、名望都有份量的大將替他坐鎮。
  當時劉備以下,政必言諸葛、謀當論法正、武首推關羽,而關羽之後,又以張飛為尊,是以所有人都以為張飛必然會是留鎮漢中的不二人選,就連張飛自己也這麼想,大有「捨我其誰」的驕傲流轉在神色之間。
  結果劉備卻說了一個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名字:「魏延。」
  ………………
  「蛤?」
  一時間,所有人都鴉雀無聲,不僅是張飛,就連魏延自己也傻了眼,心想,自己不過就是昨晚值班時,從主公庫房內偷了兩隻雞出來下酒,怎麼主公心眼比少林寺方丈還小,竟然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漢中這塊女鬼都找不到一個的荒山野嶺丟給了他?
  他轉過頭去,把目光看向在旁幸災樂禍的張飛,又想,三爺您是在場輩份最高的人,別只顧著笑,倒是站出來替自己爭一下啊喂!大家不都覺得您才是那個守漢中最合適的人選嗎?
  以上內容當然是說笑的。正史上,當魏延被任命為漢中太守時,包含期待落空的張飛在內,所有人都對此感到十分驚訝,乃至於陳壽在撰寫《魏延傳》時,都忍不住沿用了司馬遷在《史記‧淮陰侯列傳》裡說過的那句「一軍皆驚」的名言。司馬遷用這句話講述當年身在漢中的漢王劉邦,不顧他人觀感,一舉提拔韓信這個沒沒無聞的新人成為大將軍時,原先跟隨劉邦闖天下的宿將們舉座大驚的情景,可謂是入木三分。想不到四百年後,同樣是在漢中這個地方,同樣也是漢王的劉備,竟爾學著他的老祖宗再度還原當年的場景,陳壽下筆至此,自然也樂得用此方式,替前東家在史書上面暗添正統舊情,不可不謂之浪漫。
  不過,浪漫是一回事,別人服不服氣,就又另一回事了。
  韓信當年如果沒有成功為劉邦擊潰「三秦」,走出漢中成立漢家大業,那麼這段明主拔擢賢士於草野之中的故事也就不那麼動人了。魏延投入劉備麾下,雖然不能說毫無功績,但檯面上資歷、戰績比他強的人,真是目所能及之處、比比皆是。劉備是個看人眼光很準,內心又多權術的人,他會拔擢魏延,固然有宣示自己克承漢統、要仿照高祖故事的政治意味(這也是為何他的名號要是「漢中王」,而不是「蜀王」或「巴王」),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他看出了魏延的才能獨堪大任;要是繼續讓魏延做牙門將軍,就好比是頂著一身名牌西裝去做廁所清潔工一樣,已經不是大材小用的問題了。
  至於其他人要怎麼辦?劉備的任命,不等於別人的認可,對此,劉備也有自己一套處理方式,反正短期之內,他是無法去打涼州了,魏延呢,也無法學韓信那樣劍指三秦,於是就有了後續如下的場面:「先主大會羣臣,問延曰:「今委卿以重任,卿居之欲云何?」延對曰:「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衆至,請為大王吞之。」先主稱善,衆咸壯其言。」
  為了怕有人不服,劉備在任命儀式的宴會上,特意當著眾人的面,宣魏延出班,然後和顏悅色的問道:「如今我把漢中託付給你,愛卿有什麼打算呢?」魏延應了一聲,回奏道:「倘若曹操舉國而來,末將將為大王阻擋他;若曹操只是派人率十萬之眾過來,則末將必為大王殲滅他!」劉備聽了,不住點頭表示嘉許,而眾人則為魏延這番豪言壯語感到震撼,將原先背地裡所抱持的不屑、懷疑、嫉妒給收了起來。
  這是魏延一生最高光的時刻。從被人揶揄是免洗筷子的部曲,到被人笑是保鑣大隊長、守門人等等的牙門將軍,再到如今可說是能與關羽比肩,都是權督一方的北區大將,魏延的人生,在短短的十餘年間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他就像是一隻身上有點缺陷的睡虎,也許是毛色不夠鮮豔、叫聲不夠雄壯、體型不夠魁偉,因而一直未能受人注意不說,連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也沒有。然而,在他對於自己的人生自怨自艾,總覺得世上人主都是劉表那樣的庸碌之徒、無法讓自己施展平生抱負的時候,那個他所渴求,但卻一直不曾出現過的英主——劉備,忽然以降臨凡間的天人姿態,誠摯歡迎自己的加入。
  你說你只是一介百姓?從沒當過官?從未上過戰場?甚至連名字也不足掛齒?
  劉備笑了起來。
  「從現在起,你魏文長就是我劉左將軍麾下的部曲了!如果你和其他人一樣,對於這個毫無公理可言的亂世感到憤怒,那就把命交給我,跟著我拿天下吧!讓我借用你的力量,魏延!」
  耳邊響起了心跳加速的聲音。這個聲音,就跟長江激流一樣,代表著他年輕時滿腔的熱血,在被名為「現實」與「平凡」的堤防堵住十幾年之後,終於得到出口的宣洩。
  十年之前,自己是荊州鄉下一介沒沒無聞的荒野匹夫;十年之後,自己則是漢中王欽點栽培的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魏延!
  在充滿光榮與敬意的掌聲當中,魏延驕傲的抬起頭來,以自信的步伐,正式走向人生的巔峰。
青葡萄
青葡萄
生於台灣,長於美國的95年天蠍。現住在西雅圖。 興趣是看電影、下廚、看展跟運動,另外對天文學、歷史、古生物學和西洋美術有特別的喜愛。家裡有隻愛吃牛排的秋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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