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傳(2):沒沒無聞的鄉野武人

2022/10/06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和羅貫中在小說裡安排的出場時間不同,歷史上的魏延,最一開始出現在戰場舞台,已經是建安十六年(西元211年)劉備入蜀時的事,而且也不是什麼將軍,並沒有像東映《三國志:遼闊的大地》裡描繪的那樣,以將領的身份領兵冒前。
  《三國志‧魏延傳》:「魏延字文長,義陽人也。以部曲隨先主入蜀,數有戰功,遷牙門將軍。」
  部曲即私兵,在東漢後期之前,一般多泛指軍隊,例如司馬遷的《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就說:「睨部曲之進退,覽將帥之變態。」而到了東漢後期,則多作為某人或是某股勢力的私兵的稱呼,也就是私人武裝力量;這在漢末亂世相當普遍,不少當地豪強和大族,為了自保或掌握地方上的話語權,都有豢養私家部曲的習慣,人數從幾百到幾千,甚至上萬都有,其中尤以荊楚、吳越兩地的大族最為興盛。我們過往所熟悉的一些當代人物,比如劉表的荊州政府和孫權的東吳政權,都是建立在這些擁有龐大部曲的地方大族的支持之上,然而,由於部曲是私屬而非公有的東西,是以相較於其他積極向外擴張的軍閥,他們往往限地自保、打不出去,即便打出去了,對外戰績也乏善可陳。
  至於魏延的這個部曲,有人說不是私兵的意思,而是指魏延帶著自家部曲隨劉備出征,一如霍峻的情況。(《三國志‧霍峻傳》:「霍峻字仲邈,南郡枝江人也。兄篤,於鄉里合部曲數百人。篤卒,荊州牧劉表令峻攝其衆。表卒,峻率衆歸先主,先主以峻為中郎將。」)
  但我個人不贊同這個說法。「以」在這裡的意思就是「作為」,如果魏延是率領自己的部曲加入劉備,那麼陳壽在記述此事時,必然會用「率」、「領」、「舉」、「將」等字,如霍峻「率眾歸先主」、孟達「率所領降魏」、法正「將四千人迎先主」、韓綜「將母家屬部曲男女數千人奔魏」、張繡「舉眾降」等;當然,如果要尋章摘句,則會有人拿許褚「以眾歸太祖」的記載來辯論,但這裡面卻有兩個差別:
  第一,許褚在「以眾歸太祖」前,就有「漢末,聚少年及宗族數千家,共堅壁以禦寇。」的記載了,而魏延則無。陳壽寫史,雖惜墨如金,但他與裴松之都有個特點,就是但凡身統部曲之人,其早年統領部眾的事蹟都會被紀錄、引用,比如趙雲在轉附劉備之前,「為本郡所舉,將義從吏兵詣公孫瓚。」的事,就被裴松之給補上了。
  第二,「部曲」可以是單指一個人,不一定就是指一支隊伍。比如《雲別傳》裡,就有「密遣雲合募得數百人,皆稱劉左將軍部曲」的記載,而「眾」卻是要好幾人以上才會用的詞。此外,如果是帶槍投靠,那麼魏延就應當像霍峻那樣,一進去就拿到了中郎將的頭銜,至不濟也會有個校尉(許褚投靠曹操當天就被拜了都尉),然而魏延卻什麼也不是。
  基於上述這些理由,很明顯的,魏延最初是孤身一人投靠劉備,而且還是默默無聞的小角色,並沒有什麼名氣;這倒和小說裡,當他在襄陽城上招呼劉備軍馬入城,而與文聘大戰時,被文聘嗆聲的那句「無名小卒」的人設不謀而合。
  史書沒有記載魏延加入劉備陣營的確切時間,所以這個範圍比較模糊,廣泛地說,從建安六年(西元201年)劉備自汝南寄寓荊州,並被劉表派往新野開始算起,一直到後面幾年赤壁之戰後,曹劉孫三家分荊(西元208年至209年)為止,這個時期是魏延和其他日後活躍於季漢朝廷的荊州人士紛紛投靠劉備的時間點。《三國志‧先主傳》共把這段員工招募期細分成三波。第一波是劉備屯駐新野時,「荊州豪傑歸先主者日益多」,此時加入劉備集團的人才,以徐庶、諸葛亮為代表;第二波入職浪潮的出現,則是當劉表病死、荊州陷入少主即位便面臨曹軍南下的動亂時,劉備帶著眾人欲往江陵撤退,途中經過襄陽,「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先主」,以伊籍、向朗、霍峻為代表;等赤壁之戰結束後,劉備征服荊南四郡,就又從這些地方招攬了大量人才,諸如龐統、廖立、潘濬、殷觀、馬良兄弟等,都是這時期加入劉備麾下。
  上述這些人,幾乎都是文官,武將則甚少知名,唯霍峻與黃忠二人,一個在劉表死後投靠劉備,一個隨長沙太守韓玄投降,有確切的時間、地點紀錄。從現存的史料來看,我個人認為,魏延投靠劉備,很大可能會是在劉備屯駐新野期間,因為魏延是義陽人,而義陽與新野相距不遠,從距離上來說是完全可行的。此外,在成為劉備部曲前,魏延也沒有出仕或任職於劉表手下的紀錄,這說明了他當時可能只是一介平民,而不屑於投奔劉表這樣「無戡亂之才」的庸主。這在當時並不奇怪。劉表這人,優點不少,功德也很大,可他做的好事,沒有一個能蓋過他「有才而不能用」的缺點。與劉表同鄉、但因為長得醜而不被對方重用的王粲,曾在說服劉琮投降後,於宴會上給曹操敬酒時,說了這麼一段評論:「劉表坐擁荊州,自以為可學周文王靜觀時局變動。可不少人跑來荊州避難,他卻無法從中任用半個人才,以致基業傾頹。」(劉表雍容荊楚,坐觀時變,自以爲西伯可規。士之避亂荊州者,皆海內之儁傑也;表不知所任,故國危而無輔。)
  這話可不單是為了拍曹操馬屁或者公報私仇才說的,而是確有其事。事實上,別說北方避難來的名士,就是荊州本地的人才,劉表也幾乎沒怎麼拔擢任用。一方面,這是因為劉表無遠大志向,只想守著自己這一畝三分地(然而他曾公然僭越,學皇帝郊祭,並試圖以自行任命官員的手段來染指交州,這說明了他骨子裡也是動過野心的,可惜很大程度上權力被蒯、蔡兩個本地豪族箝制,所以「志大才疏」、甚至「有心無力」或許更能精準形容此人);另一方面,則是他根柢太差,吸引不到人才的凝聚;即使有,那些人往往也因為劉表「外寬內忌」、「聞善而不能納」等缺點而待不長。比如司馬徽和諸葛亮,在荊州耕耘數年,就沒有選擇劉表當老闆;又比如甘寧,當初身在益州,來到劉表身邊後,見其與黃祖等輩皆非成就大事的人,便又輾轉投奔孫權。
  像劉表這種出身自上流社會,只讀過聖賢書,與名嘴、官二代們彼此互相吹捧的公子哥,在太平盛世,或許還能憑施政手腕做一個為人稱頌的藩輔賢臣,可一旦遭逢亂世,往往就只能淪為梟雄們爭獵的肥羊。所以,當劉備來到新野後,那些不願屈就劉表、隱伏在鄉里的人才,用諸葛亮本人的話來講,也就「若水之歸海」般,源源不絕地往劉備身邊靠攏,形成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
  劉備在新野屯駐的時間不詳,我們只知道建安十三年時,他的駐地已從新野變為樊城,這或許跟他在建安八年,於博望坡一戰擊破夏侯惇、于禁等人有關。不過,考量到諸葛亮出山時是建安十二年,而諸葛亮所在的隆中,其地理位置更接近襄樊,姑且可以推論出,從建安六年到建安十二年之前,這中間大約六年時間,劉備人都在新野,而魏延與其他義陽鄉親(郝普、劉邕、樊建、董厥、傅肜等)也都是在此時紛紛投入劉備麾下,理由無他,除了劉備有雄才且盛名遠播不說,從地緣上來講,他也是當前最近、最優先的選擇。
  建安十三年(西元208年),取代袁紹稱霸北方的曹操,這時終於能夠騰出手來處理南方諸侯。七月,他揮師南征,大軍一路開到宛城,劉表卻在八月時病死;少主劉琮即位後,在親曹派的蒯、蔡兩家大族,以及東曹掾傅巽等人的施壓下,決定束手投降。人在樊城的劉備接獲消息,緊急往江陵撤退,途經襄陽時,決定作最後一次嘗試,駐馬向躲在城裡無臉與其相見的劉琮喊話,未果,只得於劉表墓前辭別,涕泣而去。
  當曹操大軍來到襄陽後,隨著劉琮的投降,「劉荊州」原本的舊有勢力,除長子劉琦保有的夏口和追隨劉備的十餘萬軍民之外,包含南陽郡諸縣,已全數落入曹操手中;其原署軍民,也一併轉至曹操麾下。
  在這看似理所當然的時空環境裡,縱使陳壽未曾交代魏延等人的早年生涯,其來歷也已不言而喻:倘若魏延是在劉琮降曹後才投靠劉備,那麼他要怎麼繞過曹操的勢力範圍?陳壽、裴松之又豈有不刊載此事之理?自是因為魏延當在曹操接管荊州之前,就已經投靠劉備,並隨劉備一起「出境」之故了。
  為了徹底除掉劉備,曹操並沒有鬆懈下來,而是緊接著派出天下精銳的虎豹騎,以日行三百里的驚人速度發動急襲,最終在當陽長板坡趕上劉備一行人,發生了千古著名的遭遇戰——長板坡之戰(別名當陽之戰)。
  在這場對劉備而言,可說是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遭遇戰當中,陳壽並沒有記載魏延的表現若何,然而,考量到當時的情況,魏延極有可能以帳下親兵的身分,保護劉備一行人突圍而出(先主棄妻子,與諸葛亮、張飛、趙雲等數十騎走)。此時不過而立之年的他,與一眾軍校在擺脫了虎豹騎的追殺後,頂著腥紅未乾的鎧甲,護擁劉備登上那艘本該駛往江陵,如今只得變更計畫,往東朝江夏駛去的大船。
  當其他人都在為了剛才的死鬥而心有餘悸,或者對於前途未卜的明天感到迷茫沮喪時,只有魏延不發一語,直挺挺地按著腰間配劍,像尊高大的石像盯著波濤洶湧的江面。
  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讓劉備頂著敗軍之將的身份,背對曹操倉皇離去。
  劉備是自己親自選定的人主,在他身上,自己看見了前所未有的希望。那是過去劉表等凡俗之人所沒有的王霸之略。只有劉備,只有這個折而不撓的雄傑,才是唯一能在將來金戈鐵馬,與曹操正面爭奪天下的男人。
  想到這裡,魏延握緊拳頭,在心裡面發誓,只要給他足夠的兵馬,他一定不會再讓曹操像今天這樣,用那令人切齒的睥睨眼神嘲笑劉備。
  絕對不會。
  提起劉備陣營的武將,一般人腦內浮現的排名順序通常都會是關張趙馬黃,這都要拜「五虎將」的名號實在太過響亮之賜。包含我在內,即便許多人都在人生某個階段改以正史記載為主,也還是會因為過去長時間受演義或電玩等流行文化的影響,而下意識地用此順序進行排名。
  而事實上,別說現代人了,放在一千七百多年前的當時,一般人也都是這麼排的。起碼前兩名順序是這樣沒錯。
  在馬超加入劉備、黃忠斬殺夏侯淵之前,劉備陣營的名將,非但以關、張為首,甚至可說是只知道有此二人。這點透過周瑜對孫權說的:「關羽、張飛熊虎之將」的評價即可略窺一二;至於其他類似且時間更早的例子,則有程昱的「關羽、張飛皆萬人敵也。」及董昭的「備勇而志大,關羽、張飛為之羽翼。」可見時人在分析劉備手上的底牌時,都把關張作為會帶來威脅的首要考量,而未把其他人放在眼裡。不僅趙雲低調得被後人曲解成保鑣,就連陳到(實際上的親衛隊長)都被徹底無視,簡直就跟金庸《神雕俠侶》裡面的郭破虜如出一轍,不說還以為他被人戴了哆啦A夢的石頭帽。
  至於魏延?抱歉,他比陳到好不了多少,儘管在當陽護衛(或是跟隨)劉備逃出生天,此刻依然還只是劉備麾下的「其中一個部曲」,並沒有像一般小說裡的男主角,因為保護老大有功,而開始嶄露頭角,逐漸打響名號。不過沒關係,年輕的魏延並不是個心急的人。他沒有戰國時期的毛遂那樣,當著劉備的面,強調自己有多能幹,也沒有仗著替劉備賣過命,就學某個姓許的人,意有所指地在城門口對身邊的人大小聲,說些「如果沒有我,哪來今天的你們?」這類和閻羅王玩躲貓貓——找死的幹話。
  魏延的人生,要在著名的赤壁之戰結束後三年才算開始,此前則不得不先說下劉備收服荊南四郡一事。《三國演義》用了相當精采的兩章篇幅去描寫這段過程,其中,趙雲之取桂陽、張飛之攻武陵,各有其溢美之處,但皆不如關羽戰長沙膾炙人口。當然,就跟大長篇漫畫、小說作品總會難免出現前後文不符的小瑕疵一樣,羅貫中在戰長沙一環,雖以英雄相惜的結尾來替關羽、黃忠之間的單挑作收,卻與史實相違;因為關羽從頭到尾都瞧不起黃忠,這是人盡皆知的事,以至於後面2008年高希希導演在執導新版《三國》時,特意在黃忠戰死之際,另設曲筆把這地方給圓回來,變成黃忠實際上也不服關羽,至死都還在想著要與關羽分出高低。
  那麼這又關魏延什麼事呢?關係可大了。因為「取長沙」是小說裡劉備集團觸發魏延這個在野武將的必要事件。作為襯托諸葛亮先見之明的角色,羅貫中透過一系列操作,把魏延描述成有忠義心,感嘆自己不逢明主的失意武人,因為自襄陽混戰之後遍尋不到劉備,只得屈居於「殘暴不仁、輕賢慢士」的韓玄手下,最後在韓玄不分青紅皂白就要亂殺黃忠之際,「袒臂一呼,相從者數百餘人」,以起義者的姿態,率長沙百姓共殺韓玄,救下黃忠,然後向關羽投降,得到了關羽本人親自帶他到劉備面前的引薦機會。
  對初讀三國的擁劉派讀者來說,這是一段驚心動魄又令人心馳神往的橋段,因為魏延雖然有著傲慢少禮的人設,但他此前在襄陽便有高呼劉備入城,共殺賣國之賊的義舉,可說是未曾登場,便先贏得好感。而羅貫中也曾兩度在介紹其登場時,強調魏延「面如重棗」——聽來耳熟,是因為這是專門用來形容關羽容貌的話。羅貫中把專門用來形容關羽的詞加諸在魏延身上,自然事出有因,這點我們後面還會提到,且不說破。
  總之,為了填補歷史的空白,在劉備揮師席捲荊南四郡的事件上,演義裡多了許多更動,其中最可憐的就是韓玄;明明望風歸順劉備,保全了一方百姓,僅是為了要帶出魏延「食其祿而殺其主」、「居其土而獻其地」等「腦後有反骨」的人設,就被抹黑成「平生性急,輕於殺戮,眾皆惡之」的躁性莽漢,無怪乎後來清康熙年間的翰林院修撰汪應銓要給韓玄平反了。(此係出自2019年由崧燁文化的王佩良、張茜、曾獻南所著《鄉土湖南》一書。當中提到:「清汪應銓《韓玄墓記》載:韓玄『威信智略必足以服人者』,『寬厚愛人玄與三郡俱降,兵不血刃,百姓安堵,可謂知順逆之理,有安全之德矣』。」)
  在攻取四郡上,魏延是沒有功勞的,理由無他,單純是因為這四郡沒有抵抗,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劉備就是想派人出去賺點軍功,甚者歷練一下,看能否從身邊幾個光長個子不長腦袋的部曲裡磨出一個有潛力的後生,也總不能拿已經投降的人來開刀啊;於是,時間很快就來到了建安十六年(西元211年)三月。
  那是一個冬意漸去、萬木蔥蘢的日子。這一天,結束了日常軍務的魏延,在軍營裡和幾個同樣出身自荊州的同僚們圍爐烤火時,忽然聽到了軍營外一隊來自西蜀的馬蹄聲,自官道上疾馳而過……
  他抬起頭來,略顯無神的聽著那夾雜巴蜀方言的陣仗一會兒,陡然間笑了起來;他知道,上天為他準備的舞台即將來臨。
  季漢是一個從建立伊始,便建構在三個派系上的政權,分別是以荊州人士為主的「荊州派」;益州本地人組成的「益州派」;以及二十餘年前,隨劉焉父子一同入川的「東州派」——這是眾人耳熟能詳的事。然而,身為季漢財團的前身——劉備集團,在吞併掉劉璋股份有限公司之前,其內部也不全然就是荊州派,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如上所述,荊州派通常是指那些出身自荊州(比如費禕、蔣琬),或茁壯於荊州(比如諸葛亮、伊籍)的人士的團體,但這是狹義的解釋;從廣義上來說,荊州派這個說法,同樣也適用於那些「被劉備從荊州帶進來的北方人」。劉備出身自幽州,早年又轉戰關東各地,是以寄寓荊州之前,他底下的元勳也都出自北方,並隨著劉備的腳步,而有了先後梯次的差異跟地方派系的劃分。按時間順序來講,關羽、張飛、簡雍、士仁是最早一批,我們暫且稱之為「幽州派」;等劉備接掌徐州之後,又於此處加入了麋竺、麋芳、孫乾等「青徐派」;受拜為豫州牧,則加入了劉琰、陳到、袁綝等「豫州派」(一度中離的趙雲,則是在劉備重返徐州不久、與袁紹聯盟時自鄴歸隊);可說是形形色色。這些人在來到荊州後,與荊州出身的同僚大抵上融合的很好,彼此之間幾乎沒有隔閡,形成了凝聚力相當牢固的共存關係,這點直到季漢滅亡前夕也如是;所以,後人才會把這些出身自北方各地的人士也歸類在荊州派門下。
  劉備撫有荊南的時候,人生即將邁入暮年,由於他起步較晚,此時跟在他身邊的這群北方人,大多也與他一樣,早已過了人生當中最精華的壯年歲月。而作為一個集團的首領,當時間越來越不站在自己這邊的時候,當務之急便是要抓緊機會,盡可能地培養出下一代軍政人才。
  於是,我們看到,當劉備準備應劉璋之邀率軍入蜀時,他留下了諸葛亮併關羽、張飛、趙雲等三大宿將留鎮荊州;所起用的,卻盡是荊州收來的後起之秀。建安十六年下旬,以龐統、黃忠、魏延為首,劉備帶領不下兩萬的軍隊自江陵望成都進發。由於有劉璋身邊的張松跟法正做內應,加上劉璋本人引頸期盼的態度,使劉備軍入蜀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大有賓至如歸之感。
  除了上面提到的黃魏二人之外,同樣身在行伍,被劉備簡拔同行的將領還有霍峻、張南、馮習、劉邕、高翔、鄧方、輔匡等(可能也包含了傅肜),俱是劉備耕耘荊州數年所獲得的人才,其中劉邕更是與魏延同鄉(此時可能也是部曲之一)。而在謀臣方面,劉備則以麋竺、孫乾、簡雍、劉琰等一干故舊為主心骨,並伊籍、習禎、張存、蔣琬、楊顒、馬謖、陳震等新人作歷練,由龐統取代諸葛亮陪劉備領軍。
  劉備把這些幼苗帶在身邊,一方面是因為荊州乃自家根本之地,須得重量級幹部把守,免得被人偷塔。另一方面,則是他迫切需要讓這批新人更快建立起軍功——至不濟也得讓他們有獨立作戰、參謀的經驗,否則以古時平均壽命來看,關張都屆四、五十歲的人了,且不說他哥兒倆這肌肉棒子身體素質如何,但你總不能期望未來幾十年,一旦前線有事,還是叫他們上場吧?
  當魏延跟在劉備身邊,一行人順風順水的進入蜀地以後,等待在前的,卻是由劉璋本人親自率領「車乘帳幔,精光耀目」的巴蜀軍隊。
  「久仰大名了,玄德兄,感謝你仗義相助,幫我們益州對抗米賊張魯。」
  一方面是表達誠意,另一方面則是宣揚武力,劉璋親選三萬精兵,帶著不計其數的車甲器械,在離成都三百六十里外的涪城迎接劉備。儘管接下來的日子裡,雙方停留在涪城互敘親好、歡宴百日,表現出一副和樂融融的樣子,但要說彼此是對方肺腑,則大謬不然;這是明擺著的事。劉璋邀請劉備入蜀,是因為自己無法收拾張魯這個爛攤子,打算讓劉備當打工仔,事成後再把他趕去漢中看門,如意算盤可謂是撥得賊響;至於劉備,就更不用提了,赴邀之初就沒安好心,又怎麼可能打心底與劉璋「更相之適」呢?因此,眼下雙方在涪城相會所表現出來的和氣,都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劉備這邊既非什麼慈善機構,劉璋那兒也不是老實巴交的好人,都是懷有自己的打算。
  於是龐統就把話給挑明了。
  據《三國志‧龐統傳》記載,某天劉璋又拉著劉備的手,舉辦不知道是入蜀以來第幾次的歡迎會時,龐統趁中場休息的空檔,對劉備進策道:「我等若能把握機會,趁現在劉璋對您沒半點防備的時候下手,那麼您就可免用兵之苦,直接坐定益州了。」
  俗話說擒賊先擒王,龐統會這樣獻策,是因為早在劉璋親自率兵迎接劉備的時候,他就看出了劉璋背後那三萬軍馬並不好惹。而對於聰明的人,話往往只要說一半就夠了,所以龐統期望自己一句「無用兵之勞,而坐定一州」的利誘,能把每天吃四川火鍋吃到打嗝都是花椒味的劉備點醒。
  那麼劉備又是怎麼回應龐統的呢?劉備說道:「初入他國,恩信未著,此不可也。」
  劉備緩緩搖了搖手,並沒有採納龐統斬首行動的意見。龐統錯愕之餘,卻見劉備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他何嘗不知道劉璋帶這三萬步騎給自己看的用意?只不過,就算在宴會上發起突襲,成功拿下劉璋,自己初到蜀地,恩信未著,便以此詐力襲取巴蜀,只會招致當地人的不服,引起更大的禍害。
  本來按照正史記載,這件事情也就這麼過去了,但顯然羅貫中並沒有打算放過這強調劉備之仁的機會,於是,在第六十一回「趙雲截江奪阿斗,孫權遺書退老瞞」裡,他無中生有,捏造龐統、法正打算抗旨行事,背地裡把原本蹲在角落吃火鍋也吃的很開心的魏延叫過來,讓他以助興為名,登堂表演才藝活動,伺機刺殺劉璋。結果,劉璋手下的從事張任,見魏延長得一副牢裡蹲過的樣子,眉頭一皺便跳出來說要當魏延的對手。魏延一看對面不知從哪蹦來這麼一個老頭,就目視劉備的養子劉封(東映《三國志》則把劉封換成了黃忠)幫忙,惹得劉璋這邊又竄出好幾人拿著傢伙說要「群舞」——差點失控的場面,讓劉備大驚失色,急忙拔出左右侍從的佩劍,與劉璋一起喝令眾人把武器扔掉,並在宴會結束後,把一直強調「人家這樣也是為主公好」的龐統罵了一頓,這件事才算了結。
  回過頭來看,這場堪稱鬧劇的鴻門宴雖是杜撰,但有一說一,正史上劉備的看法則不無道理,甚至可說比龐統要技高一籌。據《三國志‧劉二牧傳》,劉璋後面被劉備大軍圍在成都時,「城中尚有精兵三萬人,穀帛支一年,吏民咸欲死戰。」而這都是發生在劉備應劉璋要求,往北向葭萌進發,並在當地停留一年「厚樹恩德,以收衆心」後的事;可見即便劉備做了大量且長期的統戰工作,成都方面也不盡然買單,多的是要與劉備拼命的人。如果劉備當年真的聽從龐統的建議,一進門就以閃電戰拿下劉璋,只怕會激起蜀地人士空前一致的嘩變,造成更重大的損失。
  建安十八年初(西元213年),即入蜀後的隔年,由於劉備一直停在前線不動,使劉璋對其但索物資的態度產生嫌隙,加上作為內應的張松東窗事發,遭劉璋處死,雙方遂正式決裂。在誘殺了用於監視自己的白水軍督楊懷與高沛之後,戰爭開始打響,並且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魏延跟著大軍南向,一路勢如破竹,卻在攻打雒城時,遭遇了劉璋軍隊的頑強抵抗。從建安十八年開始,一直到建安十九年,將近一年的圍攻都無法拿下雒城。儘管劉備軍曾取得局部勝利,比如擒殺蜀將張任,但雒城守軍絲毫不見退縮,反而在劉璋長子劉循的率領下,以更為猛烈的軍勢向劉備軍發起反擊,給劉備軍帶來「部眾離落,死亡且半」的重創。
  隨著攻取雒城的時間一天天延長,將士的性命與物資都在飛速消耗著,面對戰事陷入膠著,經不起持久戰的劉備最終只得下達支援命令,從荊州調動大軍,分別由諸葛亮、張飛、趙雲等率領,泝流西上,逐一掃平白帝、江州、江陽等各處險要,以突破戰局為目標,逐漸縮緊包圍網。
  就在情勢終於出現一絲曙光的時候,身為軍師的龐統卻在此時因督戰甚急,不幸為流矢所中而死。龐統陣亡,給劉備帶來了無以言喻的悲痛,以至於每當提起龐統,劉備的眼淚就像是壞掉的水龍頭,嘩嘩往外涕泣。當時有個被劉備帶在身邊的荊州人叫張存,平常就不服龐統;楊戲在《季漢輔臣贊》誇他為「楚之蘭芳」,說他「聞計」,意思是頗有點子或計策,被劉備任命為荊州從事後,在圍攻雒城期間,又升級為廣漢太守——其實已經有見重他的能力,打算外放出去歷練的意思了,但張存卻偏不識趣,硬是要說龐統的壞話,說龐統雖然「盡忠可惜,然違大雅之義」,意思是說龐統這種粗鄙又不講大義的人,死了也是活該。這下劉備氣得不輕,勃然大怒道:「龐統為我殺身成仁,難道不對嗎!」當場罷去張存的官位,將廣漢太守一職轉給「名亞龐統,而在馬良之右」的習禎。
  張存這個白目仔,大概作夢都沒想到,平常待人都是和顏悅色的主公,竟然會因為自己這番安慰而發這麼大的脾氣。其實他的出發點本是好的,只是想讓劉備不要太過傷心,但他蠢就蠢在兩點;一是忽略龐統比自己更受劉備寵信的事實,二是他罵的人雖然是龐統,卻不想想看發起這場戰爭的人是誰,你罵龐統不講大義,不就等於也是在罵劉備嗎?所謂「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劉備雖是出了名的「善下人」,但不表示他沒脾氣;當年許汜仗著有劉表罩他,在宴會上大放厥詞,說陳登的壞話,劉備都敢當場把許汜罵得無地自容了,何況今天劉備自己就是人主,你區區一介張存,又是仗著誰的勢在這邊罵人?
  龐統之死,無論是正史還是小說,皆充滿了戲劇化的成份。而這歷時三年的益州攻伐戰,也讓劉備達到了他針對新進人員去蕪存菁的目的,該汰去的人汰去(張存),該磨練的人磨練(蔣琬),該提拔的人提拔(黃忠、魏延)。值得一提的是,由於這些新人裡面,很多武將都沒有詳細的戰功紀錄,因此,羅貫中在寫小說時,就順水推舟,把其中兩位關聯最密切的給湊成一對,也就是黃忠和魏延。
  這事還要從陳壽說起。
  陳壽在寫《蜀書》的部分時,對於魏延,用「數有戰功」來帶過這三年的辛勞。而針對黃忠的表現,則是用「常先登陷陣,勇毅冠三軍。」雖然同樣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但卻把黃忠鬥將的本質給帶了出來。比起高翔、輔匡、劉邕等人連句值得琢磨的記載都沒有,黃魏二人的待遇已經算很高了,而這也說明,黃魏二人做為發動攻擊的一方,在取蜀過程中,做出了數一數二的卓越表現,故當劉備領有益州後,也分別提拔他們做了破虜將軍和牙門將軍。(至於防守方面,以區區數百人面對萬人軍隊,不但成功守住葭萌,還斬殺了敵方統帥的霍峻則堪稱第一,劉備「嘉峻之功」,從廣漢郡另外分立出梓潼郡,由霍峻擔任太守。)
  破虜將軍與牙門將軍俱屬於「雜號將軍」,也就是品級較低,但因為立有功勳,所以被上位者個別取名以資獎勵的職位。許多人嘗因為「雜號」兩字,就認為擔任此職務的人是雜魚,或者職務內容大同小異,那倒也不盡如此。比方說,魏延這個牙門將軍,就專職負責牙門內的軍務統領。
  什麼是牙門呢?牙門是古代一種用來阻擋敵人衝鋒的障礙工事,每一座牙門都會配置一定數量的衛兵和統領把守,而牙門當中則立有標示陣營位置的牙旗,份量頗重;如果發生戰鬥,有牙門被衝破或牙旗被拔的話,就等於是宣告己方主帥的所在地已被敵人突破,也就會大大影響士兵作戰的士氣,故戰爭時期,保持牙旗的屹立不倒,在精神層面上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詳細情節,當見北宋《太平御覽》兵部第七十篇當中,注引《真人水鏡經》的文獻:「凡軍始出,立牙竿必令完豎,若有折,將軍不利。牙旗竿,軍之精也,即《周禮司常職》云:『軍旅會同置旌門』是也。」又《抱樸子》曰:「軍始舉牙立旗,風氣和調,幡校飄飄,終日不息者,其軍有功。」
  由此可見,劉備將魏延自一介部曲提拔作牙門將軍,等同是把主帥陣營的護衛安全交付與他(上一任牙門將軍是趙雲),祿位雖輕,責深任重,既包含了對於魏延先前「數有戰功」的嘉許,更多的是一種對他將來寄予厚望的期待。
  而這一切都還只是剛開始而已。就在魏延還沉浸在有自己專屬的部下,被人從「文長大哥」改口呼為「魏將軍」的滿足感時,那個被劉備寄予深切厚望的機會,轉眼間就來臨了。
青葡萄
青葡萄
生於台灣,長於美國的95年天蠍。現住在西雅圖。 興趣是看電影、下廚、看展跟運動,另外對天文學、歷史、古生物學和西洋美術有特別的喜愛。家裡有隻愛吃牛排的秋田犬。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