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離開的那一天,天空有點灰,見不著你最愛的藍天,少了一個人鬥嘴,多些朋友的安慰,一切都不是錯覺……」耳邊響起小時候最喜歡的電視劇的片尾曲,主角們跨越時空的離別,還歷歷在目。
「來不及道聲感謝,故事已結尾,太多事情來不及後悔,我還有太多心願, 太多夢沒有實現,桌上還留著過去的照片……」當熟悉的旋律再次響起,最先在腦海中浮現的,不再是主角們分離的場景。
那天的天確實有點灰,如我先前夢裡那般,絲絲細雨打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與淚水交疊融合,濕氣鑽入我從小過敏的鼻腔,卻感受不到搔癢,這是我不自知的,將要蔓延我一生的潮濕。
銀紙粗糙的觸感還停留在指尖,燃燒一圈又一圈,時而火光閃爍,時而化作一縷灰煙,火焰正在努力製造白噪音,白噪音總讓我心煩而難以入眠,冰櫃不斷重新運作的馬達,和循環播放的佛經,反倒融入我的生活,消弭爺爺因無法展露悲傷,而化作憤怒的無限謾罵。
樂隊的演奏震天價響,與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喊頻率逐漸吻合,好不熱鬧的一場盛宴,你穿著平時不曾穿過的黑色西裝,鄭重聆聽這場專屬於你的演出。就像你總愛說的,我是你的掌上明珠,被你捧在掌心呵護愛護,而現在我將你擁入懷中,前往這場演出的最終站。
演出一路經過,你無數次帶我穿越的鄉村到市區,那座橋下白雪紛飛的養鴨場,那條下大雨時會有落石偷襲的彎路,那家你自以為和店員很熟的大賣場,還有你說你最近愛吃的那個花生糖,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共同經歷的風景,在你從小到大生長的家鄉,在我一年一見的所謂的老家。
這一切都和夢裡一樣,又不一樣,我仍然記得在學校宿舍驚醒的那個清晨,天剛剛破曉,朦朧的光透過窗戶,打在我被汗水浸溼的瀏海上,剛剛的我穿著一襲黑袍,身旁同樣一身黑的媽媽把傘籠罩在我頭上,順著打在手背上的雨點看過去,我居然正捧著你。
就像我哭著傳語音訊息給你時說的那樣,我在一個朦朧細雨的天捧著你,和你一起走過你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路,只是現在的我一身黑衣外還披著麻布,只是打傘的人不是媽媽而是他人,只是夢裡的我徒步而非坐車,只是那只是夢境,而我正在真實感受你的重量,生命難以承受的重量。
雨點透過車窗打在我的倒影上,我想或許這場雨是你滴落的染髮劑,漂洗你尚且烏黑的頭髮,將它變成本該花白的模樣,褪去的烏黑染灰了這片天空,化成雨滴落在我們心頭,把有你的未來,也染得一片灰矇矇。
演出的最終站煙霧繚繞,充斥著令人難受的氣息,無數骸骨化作雲煙,號稱能防霾、除臭甚至抵抗紫外線的口罩,在此刻毫無作用,被浸濕的口罩只會增加窒息的機率。
口罩擋不住落在我們身上的漫天塵埃,也無法遮擋每一炷香背後,照片上的人們曾經的笑容,當大火蔓延燃燒整副棺柩,最後一遍叮囑的「快跑」,會穿透層層不織布,隨煙去到親愛的人所在的地方。
褪去粗布麻衣,我捧著年輕的你,回到你的房間,把照片放在我買給你的雨鞋旁,我仔細環視整個房間,床頭正對著的,是你不知道從哪翻出來的婚紗照,老舊的梳妝台上,掛著我小時候的美術作品,笨重的鑰匙圈,是我上次扭蛋扭到的奇怪吊飾,透明桌墊下還有小小的我,被你和媽媽緊緊擁抱。
床頭上擺著你偷偷藏在房間的,未拆封的蛋捲禮盒,桌子上用小塑膠杯裝著,你種在魚池邊的草莓,那是媽媽最愛吃的蛋捲,和她每年冬天都要種,卻每次都種不出來的草莓,僅我和媽媽可見的愛,在這個房間一一具像化,你遺留下滿溢的愛,唯獨將自己化作虛無,或許是為了跨越時空時刻相伴。
剛過完新年的天還很涼,我披上爸爸的外套,把剩飯倒給小狗Lucky,牠是爺爺養過的那麼多小黑狗中,唯一有名字的,不喜歡狗的爸爸曾每天帶著牠去散步,笑著和我們抱怨Lucky的嘴被他養刁,不加肉汁的白飯牠都不吃。
爸爸倒下的前一天,Lucky從爺爺山上的田地跑回家中,途中擦撞的傷口尚未癒合,走路也一瘸一拐,與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對視,澄澈的瞳孔倒映出我的悲傷,過敏的鼻子恢復搔癢,我習慣性把手伸進口袋尋找衛生紙,觸碰到的塑膠包裝卻不像面紙,掏出來一看,是爸爸前陣子愛吃的那個花生糖。
它已經從花生糖,變成你愛吃的那個花生糖,我深刻嚐到「當一個人不在了,他就無所不在」的滋味,我未來的所見所聞,都會被切割成有你或沒有你的風景,現在的我或許會為此感到恐懼,但我期盼著有一天能坦然面向天空,高聲大喊一句:「你看見了嗎!我已經比這片風景還要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