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雙頰完全凹陷了。肝從纖維化到完全硬掉,已經過了三年,時隔多月回到奶奶家,見到他的我,即便做足心理準備,也被那凹陷的雙頰嚇了一跳。
我坐在奶奶家老舊的木頭桌前,嶄新的透明塑膠墊下壓著的,是我都不記得了的小時候的我。照片被報紙蓋住了,清炒花椰菜、芹菜炒豆干、還有爸爸特意囑咐奶奶滷的豬腳一一壓到報紙上,那個小小的我很快就徹底失去蹤影,連帶著把我抱在懷裡的爸爸和媽媽。
爸爸吃了幾口飯便不吃了,壓壓肚子,撕開一包胃散說:「昨天晚上吃多了。」但我知道,那隆起的腹部裡不是未消化完的食物,更不是一個新生命,而是倒數生命的水沙漏,沙漏裡的水流逝,又湧出,流逝,再湧出。
「你看看你,一肚子壞(腹)水。」我常這麼調侃他。
爸爸還是沒有吃完那碗飯,他大概是真的累了,在我吃完飯後便回到房間,曾經能背起我的寬寬的肩膀,蜷縮在被窩裡,被柔軟的雙人被襯得好小好小。我總不敢細看他以前的照片,眼淚總問我那圓潤的臉頰為何成了半具骷顱頭。
梳妝鏡旁掛著我小時候做的木頭牌子,車鑰匙上掛著我扭蛋轉到的搞笑吊飾,手機桌布是我上個月體驗古裝時拍的照片……那些我記得的,不記得的,都被裝在房間裡,裝在他每天都能看見的地方。
要離開奶奶家的那天,爸爸把手心貼在我的肚子上問:「還沒有啊?」不知道是羨慕大伯抱了孫子,還是調侃我還沒減下去的肚子,他最近總是這麼問我,說等堂姐生了孩子就該輪到我了。
我盛了半碗冷掉的昨晚的白飯,加了一勺,又一勺,滿是酒氣的麻油雞。爸爸今天吃得很多,還幫我分析哪一塊魚比較沒有刺,我啃著硬硬的米,拉出魚肉裡的刺,看著躺在雞湯表面的蚊子。
我只是安靜把湯倒進垃圾桶,繼續埋頭吃魚,我知道的,有一天我們都會和那隻蚊子一樣,安靜地躺在那裡。我們都被淹死了,被醉人的雞湯,被他一肚子壞水,被我蓄在他雙頰凹陷處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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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寫下這篇文章的半個月後,我正式被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