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藍調時光>解析: 男人的眼淚

前言: 今年上半年在Netflix高居排行榜首位的韓劇「我們的藍調時光」，以居住在濟州島上的平凡人們所經歷的悲歡離合，傳達以下訊息: 「有個使命我們都不該遺忘，我們生於這片土地並非為了承受磨難與不幸，我們是為了幸福而生，祝大家幸福快樂！」。有別於網路上多數評論，以探討本劇呈現的各種人際關係為主題，我想從劇中幾位男性主角的描繪，帶領大家看到亞洲男人如何在社會期待與自我追求的矛盾中，逐步達成和解。

「我們的藍調時光」以類似單元劇的形式，在每兩、三集的篇幅中，敘述不同主角各自的人生故事。劇中男性角色從青少年、熱血少壯到中年大叔，可說橫跨不同的人生階段；每個男性與身邊女性的連結，也有親情、愛情、友情等各式關係的展現。我們先從最符合傳統「偶像劇」賣點的愛情來看。從第一集試圖撩撥年少時代曖昧對象以達到借錢目的的漢修，第四集開始描述、對因有唐氏症姐姐而始終不敢放膽去愛的新手海女英玉不離不棄的船長定俊，第五集講的是愛上父親仇人之女的高中生阿顯，以及第九集描寫、與年少初戀對象再度重逢的流動攤販商東昔。這些男性在愛情中也許為了對方奮不顧身、飛蛾撲火般的投入，甚至不惜將自己捲入不可知的未來(定俊&阿顯)，也許是需要與愛戀對象共同面對人生低谷，掙扎著一起向光明走去的相互扶持(東昔)，或是有點笨拙地用愛情的粉紅泡泡包裝苦澀謊言、不願粉碎自己在暗戀對象心中的完美形象(漢修)。

「我們的藍調時光」讓觀眾看到愛情落入現實生活後的複雜面貌。中年的漢修與東昔，代表了我們身邊常見的異性戀直男。他們從小對愛情的想像常來自於童話故事或英雄片中的刻板印象，認為「真男人不該在心愛的女人面前輕易示弱」、「辛勤工作、賺錢養家就是對婚姻承諾的最好實踐」。與年少氣盛、仍然用最原始的熱情去愛的阿顯與定俊相比，漢修與東昔為了撐住自尊，一開始在關係中的確顯得彆扭，忘了所有的情感關係本質上都是「量身訂做」: 我們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的反應，其實也是自身性格的投射。過度逞強吸引來的往往不是無條件的崇拜與迷戀，反而是適時的流露出脆弱，承認自己在對方面臨無解的人生難題時，不可能時時扮演全能的拯救者，「願意做妳身邊的依靠，陪妳一起直面黑暗」，就是最極致的浪漫。我印象最深的幾個劇情片段，就是原本對憂鬱症一無所知的東昔，對離婚後病情急速惡化的初戀女友，沒有多餘的苛責或高高在上的指教，而是不厭其煩的提醒她「好好吃飯睡覺，能動就動，過完一天算一天」，用盡在不言中的體諒與溫柔陪伴，默默幫助女友走出憂鬱的低潮，也在過程中，奇妙地得到了療癒自己的能量。

「我們的藍調時光」提醒我們: 在摯愛的人面前留下的每滴眼淚，都是對愛情的寶貴見證。勇敢地與你愛的人，攜手在充滿不確定的人生旅途中並肩而行，無論能走多遠多久，旅程中經歷的一切，會集結成刻骨銘心的回憶，也會成為我們回望自己的最好風景。

「我們的藍調時光」中第七集開始，對兩個亦敵亦友的單親爸爸:印權和浩息有較完整的著墨。他們是高中同學，一起度過彼此年少輕狂的歲月，也曾經擁有結拜兄弟的深厚友誼；之後卻因為種種誤會而漸行漸遠，甚至翻臉變成互不說話的仇人。兩人終於在某次酒後被逼著說出真心話: 原來刺傷對方的是，對身為父親這個角色的殘酷評價。印權狠狠踐踏了浩息在女兒前僅有的最後一絲尊嚴，雖然背後原因是希望給他一記當頭棒喝，希望浩息能徹底清醒、為了孩子振作起來。「我們的藍調時光」將亞洲文化中的「爸爸」形象與困境，透過這段故事立體地呈現出來。因為傳統性別分工的僵化制約，讓多數的父親無法看見：除了「扛下養家的重責大任，嚴格要求孩子將來成龍成鳳」之外，還能有哪些表示自己已善盡親職的選擇。「我要你比我更強、盡全力不讓你吃我曾經歷過的苦」是印權和浩息不肯放棄的緊箍咒。當他們發現還是高中生的子女，居然要成為未婚小爸媽，走上自己過往辛苦帶大孩子的老路，那種崩潰及畏懼打垮了他們。

為人父母最難的課題，就是在悉心呵護孩子成長的過程中，學會適時的放手。人總難免試圖用自己過往的經驗來應付各種難題，偏偏教養孩子是對「經驗法則」最大的挑戰。下一代將面臨的世界，絕對超過上一代有限的想像。「我們的藍調時光」中印權和浩息拼命地避免孩子過上和自己一樣的生活，以為教育孩子乖乖念書、畢業後考上大都市的名牌大學，離開成長的鄉村，就是掌握了成功人生的入場券。殊不知在早熟孩子的眼中，爸爸為了獨自養育他們，穿梭市場辛苦工作的身影，就是最強大的靠山及力量。對爸爸的愛，早已超越了他們對「低微出身」的自卑。孩子們用自己也將成為父母的決定，告訴爸爸們「即使走上你們不認同的路，因為深刻感受到爸爸無私的愛及付出，我們一定能成為跟你們一樣棒的父母!」

從「我們的藍調時光」中這兩個父親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自己或父母的影子: 從孩子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所有對他們長大成人後的美好期待，其實不過就是四個字「幸福平安」。能讓孩子永誌不忘的身教，蘊藏在每一個與他們相處的片刻。我希望每個父親開始明白:「孩子從看著自己的背影，到他們學會走在你的前面，需要的只是耐心的陪伴與滿滿的愛。當孩子乘風飛翔的那天來臨，他們絕不會忘記:父母就是支撐自己的翅膀!」

身為貫穿「我們的藍調時光」整部劇集的重要角色：東昔與母親(玉冬)這對母子的故事，可以說是不少亞州男性與原生家庭關係的縮影。年輕即喪夫又痛失女兒的玉冬，為了維持兒子的生活溫飽，決定委身於妾的身分，改嫁給經濟條件較穩定的男人。年少的東昔不能理解母親的選擇，與繼父的家人關係緊張，最終離家出走，即使多年後回到家鄉，也遲遲不與母親和好，就算每天能見到面，也寧可惡言相向甚或冷眼以對。東昔懷抱著對母親的恨意生活著，心中始終有一個無法得到解答的疑問：「媽媽是不是從沒愛過我? 否則怎麼能不顧兒子的感受，眼睜睜看著我們母子的情份消失殆盡?」對母親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找不到適當的出口宣洩，讓東昔長年處在「無力愛人與愛己」的困境裡。

童年與家人相處的經驗，對我們成年後必須面對的各種人際關係，甚至是看待自我的方式，都有極為深遠的影響。「我們的藍調時光」以細微卻恰到好處的精準力道，描繪出這段痛苦卻深刻的母子親情。當東昔發現母親得了癌症、不久後將離開人世，與母親一起走上了一段短暫卻難忘的和解之旅。在一步步回顧過往的情境中，東昔發現自己與母親都是「固執己見」的受害者，一直陷在自我的片面認知，明明想要親近對方，卻因為等不到理想的回應而拒絕溝通。東昔從母親口中聽到「對不起」的那一刻終於徹底崩潰了，原來他一直沒有看到的是: 母親只是不知如何用言語表達自己的悔恨。對她來說，兒子對自己緊閉心房的每一天都是老天給的懲罰；即使當年在資源不足、能力有限的情況下，她身為一個弱勢的單身母親，也只能這樣憋屈的活著。兒子的叛逆及羞辱，仿佛是淹沒玉冬的黑暗大海，奪走了她對人生僅存的一絲希望，讓她帶著已死去的心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而東昔在解開了與母親的心結之後，才能看清她受到的傷害一點都不亞於自己。雖然來得太遲，但總算在母親還留著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讓她看到了兒子發自內心的接納及諒解。

在傳統華人文化的影響下，男性在成長過程中，學習到的「成功」典範，不斷強調(或暗示)「無論如何都要維持尊嚴、不能輕易示弱」。「男兒有淚不輕彈」的扁平化形象，讓許多男性誤以為自己只能積極發展性格中的陽剛元素，而忽略了每個人內心都會有較為陰柔的一面；惟有誠實地接納完整的自我，學會在不同處境下，拿出隱藏在身上的各種能力(競爭心、溝通協調、決心毅力、同理心...)，才能成為一個不止符合社會期待、同時也能得到真正幸福的人。

「我們的藍調時光」中講述的各個故事，背後其實有一個共同的主題: 「如何與自己及身邊的重要他人和解」。現今的社會由於性別平權意識抬頭，女性相對於男性，對所謂「自我探索、愛自己」的種種觀念或學習課程，接受及參與度普遍較高。當女性越來越能自在地面對性格中的光明與黑暗面、正視自己的情感及心理需求，男性似乎在自我悅納的路上走得慢一些。不過「遲到總比不到好」，在看到「我們的藍調時光」中每位男性角色落下真情流露的眼淚後，我相信這揭示了一個新時代的開始:男性的英雄之旅不再只是單面向的「努力賺錢、追求出人頭地、成為他人羨慕忌妒的存在」，發掘內心對自我實現的真正渴望，勇敢地直視性格中的脆弱與缺乏，學習與不完美的自我和平共處，最終能達到「與自我/愛的人」和解的目標，成為一個能堅強也能溫柔、有血有淚的「完整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