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我的心目中, 說來很奇妙: 他的存在和消無, 象徵意義大於實際的意義。
不久之前,
曾經努力嚐試過一次,
在電腦上逐字鍵入對父親的追想。
是追想哦,不是追憶!
他的一生,
有太多留白要靠我的想像力去補綴。
九十四年的過往,有著大量的空洞,
無法找到足夠的自述或旁白去回填。
然而,上天的用意太難解:
電腦上完全找不到這個檔案!
對於我隔著生死滄茫去追想的父親,
那些文字都不見了!
竟然沒有儲存檔案嗎?
無解。
那麼,我來試試看吧,
或許現在我所寫下來的,
才是他在天上所樂見的。
「為修莫閒於離字」,他說。
低矮狹小的房間裡,
微弱的鎢絲燈泡,
將父親和我的身影搖晃著。
無論我倆的影子如何擺動不安,
但始終維持著相應不棄的距離。
「蛤?」我聽不懂!
父親的鄉音濁重,
做了廿多年父子,
還是有聽不懂的時刻。
他放慢速度再說一次,
同樣的發音,
只是說慢一些。
我心底竊笑覺得這只是徒勞:
難道遇上不認識的字,
拿著放大鏡來看就會看懂了嗎?
心底才冒出這個念頭,
卻同時驚覺我真聽懂了:
「為學莫先於立志」。
我從小頑劣不善苦讀,
成績一向慘澹。
那天晚上意外地接到通知,
說我考上了大學。
生平頭一遭,
父親放下了報紙、毛筆、字帖,
怡然地走出了他自己的世界,
登上我的人生舞台搬演起父親這個角色。
第一次,
把我當成兒子,
關心我的未來。
或者,
只是我第一次確實地感受到?!
玩過正式的躲避球賽嗎?
一個長方形的圍場,
中間破半成兩個正方形。
外圍站滿攻擊手,
將球丟擲砸向內圈的球員。
內圈的球員若能截住球,
可以選擇攻擊對面內圈的敵人,
或是傳給對面外圍的隊友。
總之,是一個攻守持續變換的競賽。
內圈的人被K中了,
就到外圍加入攻擊行列。
外圍的人K中了敵人,
就加入自己這一隊的內圈。
直到哪一隊的內圈沒有人了,
比賽就判定勝負,結束。
因為學區重劃的緣故,
小學六年級起,
我被強制轉到一個新落成的小學。
小小的校區,
每個年級只有三個班。
校園隔壁是是個軍營,
每天早晨在他們用餐時刻,
我們小朋友升旗開朝會,
做早操的音樂聲音飄過圍牆去。
等到我們上課的時候,
換成阿兵哥們操課的軍歌答數,
聲音飄過圍牆來。
打從一進這所小學的頭一天起,
就聽說這個軍營將會遷走,
然後這所小學將隨之擴建,
變成一所很大很大的小學。
我一直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如果校園變大了,
就可以盡情的打躲避球,
不用擔心K的太用力,
球會飛躍圍牆撿不回來了。
如果,這是個可以理解的比喻,
父親從來就不是我的隊友。
他總是經年累月地浸淫在他的典籍和書法之中,
在生活的現實層次裡,不攻擊、不防禦、不接球、不傳球。
在我的生活和成長這場躲避球賽裡,
他,不玩。
那個晚上,
在像極了電影審訊囚犯的昏暗場景中,
當我聽他說了『為學莫於立志』這句開場白之後,
就再也不知道他還說了些什麼。
父親的這番訓勉,
是為了我竟能成為大學生才有感而發的。
長達五分鐘(或是十五分鐘?五十分鐘?)的內容,
旁徵博引而肆意汪洋地闡述著「立志」的重要性。
這些,我統統沒有聽進去。
當敵人手上拿著躲避球要攻擊人的時候,
通常,你要盯著他的眼睛。
視線往往會預先洩露他攻擊的目標。
但是!
但是也有的敵人洞悉了你的觀察重點,
故意用視線誤導你,
然後攻擊他眼角餘光所及的其它方向。
所以!
所以你該怎麼辦?
我不能怎麼辦!
父親從來沒有下場來陪我玩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隊友?!
(照親情倫理來推敲,他當然是吧?!)
我不能洞察他的目光,
是否就是球路行進的方向?!
我只好盯著球看,
盯著它的力道和方向,
祈禱自己夠機敏,
能夠接住它。
這樣一直到廿年後的今天,
我才想到另一種解釋的可能:
他不是隊友,不是敵人,不是球員。
他是被規定不該下場,
只能在一旁加油打氣的--
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