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崴家外,巷弄
松生昌弘撐著傘來到巷口後,彎進了騎樓,一邊收傘,一邊期待黎天的到來。
「你從巷口出來之後,我就一直跟在你後面耶!你沒發現嗎?」
『她今天一樣會在這個地方出現嗎?』松生昌弘憶起昨天那一幕,不知怎地,當時的驚嚇,現在倒轉化為甜甜的心動感,惹得他唇角微微失守。
「嘿嘿~你還真的在這裡等我呀?」
不多久,熟悉的女聲果然在耳畔響起,松生昌弘驚喜地望向聲音來源處:
「(日)小天!」
身穿一襲純白雪紡洋裝,配上白色口罩的黎天,現身時,衣裝飄逸卻不帶任何聲響,若非她開口說話,還真不容易被人察覺呢!
「午安!怎麼樣?考慮得如何?」黎天打完招呼,就沒頭沒尾地冒出這個問句。
「(日)嗯?喔!妳是指…愛上李思崴的事,對吧……」幸好松生昌弘反應極快,立刻聯想到那個困擾了他一整晚的大難題。
「沒錯!」黎天用彎月似的眼眸盯著松生昌弘看了兩秒後,便揪起眉心地問:「咦?還沒考慮好嗎?」
「(日)呃,這個……」聞言,松生昌弘很快避開了黎天的視線,他不想讓她撞見自己心虛的表情,於是迅速往騎樓深處走去,藉此平復緊張的情緒。
「我可以聽聽你的想法嗎?」
「(日)啊——!!!」
誰知道,才剛和黎天拉開一大段距離,都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身後竟又馬上傳來她的這句話,松生昌弘因此失聲大叫,同時也引起路人側目。
『媽呀!我差點忘了小天是幽靈……』松生昌弘趕緊拍拍小心臟安撫一下,順了幾口氣後,情緒已穩定許多。為避免被人誤會自己精神異常,他臨場發揮,動作自然地拿起手機緊貼耳朵,演出平時和朋友講電話的情境。
「(日)小天,在討論這件事之前,我有另一件事情想請妳幫忙。」
「嗯?什麼事呢?」明白松生昌弘行為背後的意義,黎天便在一旁扮演聆聽者角色。
「(日)那個…我的身分被李媽媽識破了……她已經知道現在在這身體裡的,不是她女兒了。」松生昌弘有意轉移陣地,因此他邊走邊說,「今天早上和李媽媽一起用完早餐後,她就忽然對我提出質疑,問我是不是她女兒本人……面對她的質疑,我百口莫辯,所以……」
「原來是這樣。那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質疑你的呢?」黎天問道。
「(日)根據我的推測,應該是從出院那天,他們就開始默默觀察我了吧!加上這兩三天,我都和他們住在一起……唉…相處時間一旦變長,能從一些小細節察覺到自己女兒的不對勁是很正常的……」翻攪腦袋中連日來與李思崴雙親互動的所有記憶,松生昌弘只覺得自身演技仍有待加強。
此時,一人一幽靈在騎樓最後一間店家──巷口熱炒店前方止步,在此等待號誌由紅轉綠。這次,松生昌弘不會再去圖書館,而是要經過它,再往更前面的方向走。印象中,昨天下午騎車時,有看到一座規模不大的公園,他想帶黎天到那裡去。
「那你是怎麼跟她說的呢?」黎天望向松生昌弘,彷彿期待著答案。
「(日)暫時先用『人格分裂』的說法帶過了。那陣子,整間醫院都在流傳這個謠言,李小姐的爸媽來送換洗衣物時,自然也就聽到了。唉!都怪我太衝動了!」一想起李媽媽的臉,松生昌弘就忍不住嘆氣自責。
「你千萬別這麼想!那些都是不可控的因素,換成別人,也不見得能保持冷靜的!再說,即使沒有謠言,他們最後也是會發現的吧!就像你說的,父母能從一些小細節察覺到自己小孩的不對勁啊!」黎天總是能適時撫平松生昌弘內心的不安。
「(日)嗯,謝謝妳,小天。但說到底,這其實也是一種傷害吧!世上沒有哪一對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貼上諸如此類的標籤吧!更何況,我現在正是用這種標籤,來奪走他們知道真相的權利。他們對我這麼好,我卻選擇瞞下去,這樣我的罪惡感只會越來越重啊……」話未說完,松生昌弘臉上已添了幾分凝重,「我個人是不喜歡對自己父母撒謊的,我也不想以後我的小孩為了不讓我擔心而隱瞞事實。」
「說的也是,我懂你的感受。」黎天點頭贊同。
「(日)所以,我想請妳幫我問問李小姐,看她同不同意讓我把事情真相告訴她的父母呢?」話音剛落,綠燈亮起,松生昌弘撐起了傘,再次提步往目的地走去。
「事情真相嗎?我想想……」這個問題,其實黎天也曾思考過,只是沒想到這一天居然來得這麼快。但凡扯上跟人有關的情感話題,她就是沒自信能處理好,而且對象還是李爸爸他們……
——公園
進入公園後,由於松生昌弘專注尋找心目中合適的地點,因此就沒注意到黎天身形正在發生的異變。
又過了大約三分鐘,確定好今天此行最後一站的松生昌弘,在重新將目光拉回至黎天身上之際,突然瞪大雙眼叫住了她:
「(日)小天…?妳……」
「嗯?怎麼了?呃!我是說……」
「(日)妳的腳不見了!」
「什麼?!」
聽見驚呼,黎天以為自己不小心把埋藏已久的祕密給說溜嘴了,本想改口解釋,卻被松生昌弘搶先接下了後句。而一聽「腳不見」三字,她先是感到意外,隨後臨危不亂,順水推舟地合理化了這個現象:
「應該是因為剛剛在想事情,想得出神了…等我一下喔!」語畢,又恢復成完整的人形模樣。
『是這樣嗎?』眼見此景,松生昌弘暗暗擔憂起心底最不願面對的情況。
所幸,他們現在這一刻所處的區域,人煙稀少,否則剛才那樣的一來一往,在外界看來,全都是松生昌弘的獨角戲,如此肯定會引來他人關注的!
「松生先生,你放心,我沒事的!」黎天用淺笑化解對方的憂慮,片刻,又把話題轉回:「李思崴她接受你的提議。」
「(日)真的嗎?太好了!」
「只不過,你要怎麼跟他們說呢?」
「(日)這也是我找妳的第二個原因。」松生昌弘說著,又朝前邁開步伐,黎天見狀亦跟了上去。約莫兩分鐘後,他們來到一處鄰近花圃區的無人涼亭中。
「(日)小天,謝謝妳一直以來都這麼幫我。」松生昌弘收好傘與手機,正式以普通人交談的方式,對黎天緩緩道出心中所想。
「咦?」至此,黎天果然還不能了解松生昌弘的用意,只聽他繼續說下去:
「(日)昨天我想了一整晚,終於想到一個不用愛上李思崴,也能換回身體的辦法了!我先聲明我不是不相信妳提供的方法喔!我就是太相信妳的方法,才不敢輕易答應的。我很怕……這樣做,會背叛我的心意……甚至,會讓我從此失去妳……我……我絕不允許自己做這種事!」
「松生先生,你……」頭一次聽見松生昌弘親口說出的心裡話,黎天的震撼,當然非同小可。
「(日)而且,我覺得那方法對妳和李小姐都不公平啊!我知道兩個禮拜的期限一眨眼就到了,我也很想快點回歸到正常生活,也很想快點把這副身體還給李小姐,讓她回到她父母和她男友身邊。不過,如果會牽涉到『感情』的部分,就要好好正視那方法的可行性了。」松生昌弘語氣略頓,隨後和黎天四目相交:「因為,感情的事是強求不來的啊!小天!」
「你的意思是……」接收到那雙熾熱眸光,神經再遲鈍的人,多半也能猜出八九成了,只是黎天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成為靈體的她,還能遇見喜歡她的人,當真是受寵若驚啊!
「(日)對!就是妳想的那樣!」松生昌弘點頭承認,「即便會有阻止反對的聲音出現,也無所謂!這是我的選擇,誰都無權干涉!為了妳,我決定回日本!只要和我的經紀人澤田說出實情,或許就能省下不少時間,請他帶我去我身體所在的醫院,然後我再靠自己的力量,讓靈魂回到體內。一旦成功,我就會派人護送李小姐回台灣的!」
「嗯,這也是一個辦法。」黎天嘴上應和著,若有所思的神情一閃即逝,但沒讓對方看出異樣來。
「(日)小天,這個辦法,光靠我一個人是不夠的,還需要借助妳的力量,讓李小姐的靈魂也回到她體內才行。」松生昌弘將「邀約」一事說得委婉,意念倒挺堅定的。
「松生先生,你真的對我……」黎天依然有些不自信。
「(日)沒錯!我是認真的!我不後悔做出這個決定!與其連做都還沒開始做,就急著後悔,不如做過了再來後悔也不遲。這不但是我的信念,更是我的處世原則!對我而言,愛情也是同樣道理!既然有了明確的目標,那我還有放棄的理由嗎?!」
「就算我是幽靈,你也……」
「(日)對!小天,不管妳問我幾次,結果都一樣!我已經非妳不可了!」
似乎是因為明白了對方心意,黎天也不戳破他的委婉邀約,只用那一雙又笑成了兩條縫隙的眼眸,爽快答應他:
「嗯!我知道了!你想去哪裡、做什麼,我都會陪你、支持你的。」
「(日)太棒了!小天,謝謝妳!我對妳真的有太多太多的感謝了!」松生昌弘激動地注視著黎天。
「既然如此,用現在這個狀態去日本的這件事,也一定要向李思崴的爸媽好好說明呢!」黎天立刻點出此行的最大重點。
「(日)當然!我會的!這就包在我身上吧!」松生昌弘笑著掛保證。
『可是……』兩週期限何其短!想起昨晚莫名在腦海中閃現的那個「消失論」,以及剛才黎天雙腳霧化不見的那一幕……諸多變數,無法預料,不禁令他眉頭緊皺,揚起的嘴角,亦悄然垮下。
萬一這兩週內,心愛的她毫無預警地離他而去…如同前一晚那樣,「一聲不響地走了……」的話,該怎麼辦呢?
松生昌弘完全不敢想像這種劇情的走向……
再說,他能隱隱感受到黎天對自己的那份情意,只是她隱藏得太深,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一廂情願……他的確是挺想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是否也同樣愛他,畢竟黎天剛才也只用彎月笑眼接了話,並非像他那般直接表態。
「(日)小天…妳呢?妳對我有什麼想法呢?」琢磨許久,松生昌弘最終仍是開了口。
「愛呀!當然愛!」黎天不加思索、毫不猶豫、直截了當地回答。
「(日)咦?!」松生昌弘喜出望外。
「我啊!可是你們團的頭號粉絲呢!不愛你們,要愛誰呀?」黎天調皮地在松生昌弘面前化作一團白霧,下一秒又在他背後凝聚成人形。
「(日)呃?不!小天……」聽見黎天略帶戲謔的口吻,松生昌弘很是詫異。隨著她位置的變化,松生昌弘的目光焦點也跟著變換,要不是白霧移位有跡可循,他真的會找不到人。
「(日)我指的不是這方面,而是……」松生昌弘定睛在黎天的小臉上,可礙於那副口罩屏障,實在很難透過她笑瞇瞇的眼裡,探查出什麼微小信息來,因此又再次出擊:「妳對我,有男女之間的『愛』的感覺嗎?」
「呵呵~」黎天背過身去,避而不答。
見狀,一絲陰鬱氣息在松生昌弘眉眼間漸漸聚攏,身心各處也越發沉重,他自認自己確實太操之過急,不該這般無禮地問女生這種問題;只不過,他與她已相識一段時間,共同經歷過了一些事,應該可以更進一步了吧!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有這種盼望。
奇妙的是,雙方居然都在這時很有默契地陷入沉默,彼此沒再說過話。
……
…
「答案很快就會揭曉的。」良久,黎天率先劃破寧靜,淡定地開口。這句話,就像是為剛才那聲笑所做的補充說明。
「(日)嗯?」松生昌弘一時跟不上黎天的思緒,還好腦袋靈活的他,很快便憶起自己最後的提問。而從她語氣來判斷,她沒有在生氣;所說的「答案」,有很高機率是「肯定」的!
綜合以上推論,松生昌弘一掃陰霾,也做好心理準備,微微一笑道: 「(日)好,我知道了。」
「走吧!時間不多了!得趕快回去向李思崴的爸媽交代一切啦!」黎天突然像是心血來潮般,熱血沸騰了起來。
時過傍晚五點,停雨後的天空,烏雲未盡散,入夜前的微涼氣溫,催促著公園內的遊客們盡快收心,早早回家去。
「(日)好。」松生昌弘出門前答應李媽媽的事,他從未忘記過,雖然外出時間還是超過兩小時了,但這全是因心底那份依戀,令他捨不得提前打道回府。若非黎天的這股衝勁,他百分之百會賴在這裡不走的!
——李思崴家外
二十分鐘後,順利趕在晚餐前,回到了李思崴家公寓大門口。
有別於昨晚,松生昌弘趁著道別前,先用鑰匙開了門,然後才轉身望向黎天。這麼做,純粹是想多爭取一點相處機會,僅此而已。
「(日)那,我就上樓了。謝謝妳今天陪我一整個下午,還陪我走回來。」因不捨的情緒作祟,松生昌弘的語速不如平常快。
「不客氣,這沒什麼。」黎天雖平靜回應,視線卻繞過了他,直盯著那扇半開的紅色鐵門。
「(日)小天?妳怎麼了?」松生昌弘覺得意外,忍不住抬起手在她眼前揮了揮。
這跟稍早在公園裡的情形不同,這次松生昌弘馬上就從黎天那雙笑意全失的眼神中,讀出一股緊張、壓抑的情緒,尤其她還緊緊擰住了眉心,致使他不用看見整張臉,也能感受到此地氛圍正急速凝結中。
「我…」黎天話音微顫,但轉瞬就被她強行壓下,同時與松生昌弘四目相望:「我跟你一起上樓吧!」
「(日)欸?為什麼?」黎天的這一建議,還真是出乎意料!松生昌弘的反應,倒不是不歡迎的意思,只是好奇她去李思崴家的目的為何。
「因為等一下有很多事情都要告訴他們啊!又是身分之謎,又是借他們女兒身體獨自去日本這些事的。如果我不在場的話,你也很難舉例吧!」黎天依然又將自己的行為說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日)也對!多一個人,就多一分說服力,能讓他們安心的理由越多越好。」松生昌弘相信了黎天的說詞,轉身才剛踏進大門內的樓梯間時,忽然又靈光一閃:「咦?他們應該看不見妳吧!那妳要怎麼證明妳的存在呢?」
「等一下就會知道了。」黎天嘻嘻地笑了一聲,接著用懸浮的方式飄上樓。
「(日)哇?妳別突然來這一招啊!超嚇人的!!」一見穿著純白洋裝的黎天,驀地像鬼片中的女鬼那樣升空時,松生昌弘簡直要嚇壞了,差點腿軟爬不了樓梯。因為他還無法適應這種在真實世界中活靈活現的演出啊!『誰都不可能適應得了吧!』
自認天生對這類話題免疫的他,即便有人聊起或提醒,某某地方有某某傳說,某某區域有某某詭異人影,他一向都是平心靜氣、和平共存的心態,也可以說,他是屬於「眼見為憑」的人吧!
然而,他並非個性鐵齒,平時有空也會去寺廟拜拜、去墓園探訪已逝親友;在參演一些已故作家的作品之前,還會特地朝其墓地所在方位雙手合十,暗禱演出能圓滿落幕。而這些都算是他精神上的寄託,肉眼是無法瞧見彼岸的他們的。
如今,親眼見證這樣特殊的場面,還真是頭一遭啊!無論活到哪個歲數,他敢保證,一定都不會有處變不驚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