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終於無法忍受存在的痛苦時,我總是習慣逃到廁所。
廁所就是我的小世界。我心靈的最後救贖。
上學的日子裡,我總要佯裝腸躁症,向老師偷三五分鐘也好,到廁所裡呼吸世間的所有排遺。和這些不被重視且必須驅逐的廢棄物相處,我覺得不那麼孤單了。那些不被愛的、不可能成為愛的附屬品,他們是我的同路人。
朝九晚五的上班日子裡,我也常藉故到廁所進行一個人的心靈禮拜。我知道辦公室此刻,她們又在高聲的罵我了。「身體耗弱、睡眠永遠不足,也不知道合群的重要」。
然而她們說的都是真的。我越來越難在晚上真正睡著。白天偶然恍惚的間歇性入眠,是我賴以維生的自保方法。
但我知道合群的重要性。合群是什麼,「合群」就是與妳同一年齡的同事赴約,在被暗示的時刻必須溫柔地笑而什麼話也不要說。「合群」就是男性上司把責任都推到妳這個部門時要馬上認錯。「合群」就是把自己壓得很低,壓得比真空還稀薄,最後連廁所裡散發出來的那些氣味,她們自己固然不想聞,也不讓妳聞。
合群就是停止成為自己。
合群就是丟掉自己隨身可以進入並摺疊帶在身上的小空間。
最近我發現另外一個秘密基地。
一個人看電影的時候,戲院滿滿的人,對比我的幽靈存在。
那些電影我再也看不下去。他們笑得越大聲,我就越無法跟著放鬆地笑。也許他們在笑我,一個不合群也不合笑的人。
我終究是從戲院逃了出來。
但我還不想回家。夜還太長,回程太難。
我發現了戲院旁一座座玻璃蓋成的個人KTV。以一首歌30元的代價,允許你成為自己。歌有多長,你在夜裡飛行的有效距離就有多遠。
我突然想起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裡那些跳舞擺動,形態各異的玻璃動物。它們照在光裡,起舞的樣子更加波浪動人,可惜它們不是真的,掉到地上,一樣會碎。千萬顆小小的碎片都像是鑽石在閃耀著。
我緩緩走入了其中一座玻璃動物園。我把遮幕拉起來,沒有人看見我。我知道,在這裡,我很安全。
我不知道要點什麼歌。我有的是數不完的零錢。但我沒有自己的主打歌。
然後手指頭就不知不覺地點了《田納西華爾茲》。玻璃動物園裡的田納西華爾茲,多少應景,多麼悲傷。
「我和愛人共舞著一曲田納西華爾滋
當我看見了一位老朋友
我將她介紹給我的愛人
當他們倆共舞時
我的朋友從我身邊偷走了我的甜心
還記得那一夜和田納西華爾滋
如今我才明白我失去了多少
是的,我失去了我的小愛人
在樂隊演奏著美麗的田納西華爾滋的那一夜」
一遍又一遍,我在玻璃動物園裡唱著這首我唯一知道的英文歌。
到後來眼淚不停的掉,唱不下去的時候,是歌把我繼續唱下去。
等我醒來,身上的銅板只剩二枚。連搭捷運回家的錢都沒有了。
末場電影散場了,雙雙對對的人們走了出來。
但我還不想回家。
我躲在玻璃動物園後,把布簾拉得低低的。此刻的我很合群,沒有人發現我的存在,我不要破壞這樣的平衡。
玻璃傳來一陣清脆的敲打。
值班的巡邏人員訝異地看著我。
男人說,每晚總有賴著不走的人,唱歌唱得太嗨。他得三催四請,甚至揚言把機器斷電,他們才成群地,不高興走了。
我注意到他說的是「成群」。而我只是一個人。
男人說,賴著不走的人都是戀愛中的幸運鳥,他們的幸福和他們的歌聲一樣吵,恨不得全世界都聽見似的。
「但妳不一樣。妳一個人。那些幸福的人們的眼眶有淚。妳沒有。妳很可能已用盡最後一滴眼淚,然後再也哭不出來。」
他怎麼可能知道?我心想。但我沒有說出口。此刻我發現整座電影院人潮已經散得差不多。只剩我和他。我應該感到害怕的,一個夜歸的女子。
但我沒有。
到後來眼淚不停的掉,唱不下去的時候,是歌把我繼續唱下去
他察覺了我眼中飄過的的懷疑。「小姐,妳可能不知道,妳佔了這個行動KTV很久。有很多人在你的後頭排著要進去唱歌。」
我一直在這裡的啊。我自己怎麼會不知道。我突然想起,我沒有主打歌,只會唱一首歌。唱了唱了,就在眼淚中睡著了。
「妳睡著了。後頭的鼓譟的民眾說你是瘋女人,直拍妳的玻璃妳也聽不見,最後要值班經理請妳出去。」
那我怎麼還在這裡?
「妳事先投了好多零錢進去點歌機。這些行動KTV很防呆,只要繼續投錢,門就自動牢牢地鎖上,外面的人根本進不來。經理也拿妳沒辦法,畢竟妳老實地投了錢。妳沒有犯法,妳只是不合群,妳很特別,和別人做不一樣的事。」
他怎麼知道我不合群?他怎麼知道,我很特別?
「後來大家也拿妳沒輒,沒法唱歌就走掉了。我在這一場鬧劇中,看著妳睡著的樣子覺得很奇特。妳睡得很安詳,就好像才剛剛睡著,就好像,好久好久以來,第一次真正睡著。我在這裡負責巡邏,走來走去,有些掛心妳的狀況,看妳睡著,也看見妳點歌的螢幕上,點來點去都是那一首。」
他一直在這裡走,看見我睡著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