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杳杳而南匿
往馬車走去的江棣恩難得的沒有汲汲營營與一同退席的其他官員交際,他沉入自己的思考裡
——也許是德馨迴避的態度太鮮明,也許是傷疤太觸目驚心,勾起約莫一年前的回憶——
江南聯姻娶親那天,寺廟的刺客除了烏爾家的人還有江棣恩的手下,以及他本人。暗殺行動被阜邑家的家僕和皇家御林軍喬裝的儀官擋下,站在制高點的江棣恩只對兩件事震驚:阜邑馬告親自出馬保護南葆煦出嫁;新娘子的小腿上有一片嚇人的紅痕。
偵辦落水新娘的新郎只對兩件事存疑:紅痕太新而儀官沒有稟報,不合規矩;飄在水榭的浮屍,裝在棺木裡的遺體,小腿沒有痕跡。
所以自始至終,江棣恩都知道那一場紅白喜喪是自己處心積慮的騙局之外,也同是南家人精心安排的詐欺。
這兩個最嚴重的欺君之罪通通不重要,他只想知道是什麼值得甘嘎維和阜邑馬告這樣大費周章,是誰能讓從來喜怒不驚的人一反常態的圍護周全。
嘎維越是冷靜避嫌,越是明顯,此地無銀三百兩,但是一年以前無論怎麼刑求都折磨不出答案。然後西北傳來戰事,東北需要囤糧。為了自己的將來,這些相對起來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一提,不值得花費心力。推遲。得空再談。
今天自己送上門,江棣恩覺得眼前的南德馨有一種說不出口的熟悉,雖然拜堂那一天只有匆匆一撇,但是習武之人總是可以一眼看出隔著一個繡花球的距離,紅蓋頭下的人有一點氣勁,有一點武力,手指修長但是手腕不細,皮膚白皙但是積累著的新傷舊傷小小細細,而且,是左撇子。
江棣恩和南葆煦小時候是見過對方的,他們蹴踘過一場,競技馬術一回,午膳家宴連年在兩個人及笄之年之前,南葆煦是右撇子。
有點風險,但是江棣恩不太在乎。
於是讓自家的馬車沿著城牆慢行,從南門到東門,靜候德馨面聖結束騎馬出城。
果然小小織造能稟報的事情不多,一刻鐘便夠,德馨徐徐的御馬,在東城門交換令牌,徐徐出城。
棣恩等著,等過一刻鐘,恰是酉時,守衛的紀錄會翻篇,不細心的人會忽略。
追上。
有那麼一瞬間,江棣恩好像理解了為何甘嘎維會想拼了命地保護眼前這個背影翩翩的男子:
他其實可以招搖過市,但是他只是牽著馬慢慢走回家,路上很多人都會和他打招呼,親切地喚他『小德總管』,而他明明就升了官職卻沒有糾正,反而以溫暖的笑容回應著每一個人,像是和隔壁鄰居寒暄,一點沒有官民之間尊卑的距離感。
『嘎維就是被眼前的人蒙蔽了眼睛騙了心?只有第一次戀愛的人才會這麼純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世間會有不計回報的善良。』
江棣恩從馬車的軒窗裡探出頭:
「新上任的織造侍郎!」
「啊,不知是江鹽政,失禮。」
德馨禮貌作揖。
「不會,剛好,趕上你。這幾日我的府上為我深愛的妻子作祭,你是南府少數留在京畿的人,所以我覺得由你代表還算適合。」
「啊,但是都說女子出嫁隨夫,我這樣於禮不合…」
「所以我才這樣親自問你,而不是送柬予你啊。」
「多謝您,為我的小姐如此費心。啊,應該稱呼 先江二夫人,祂在天之靈,定深感欣慰。」
德馨覺得自己是客,所以不會在江府停留太久,便也沒有留下口信,上馬,就跟著江家的馬車去往南市。
兩年之前與嘎維的一切歷歷在目:燈炙如晝的夜市、差點落下的深水池畔、彷彿被月娘與淺浪祝福圍繞的遊河乘舫、甘家別院的後門與沿岸的蓮塘,連風的溫度都和那時一樣,可是現在滄海桑田,德馨的想念不用假裝,和對小姐的弔念同一個模樣,江棣恩開始困惑自己抓錯了人,但是寧可錯殺一萬不想放過一人,忌日的禮制是真,主祭的深情是假,一切都是為了官場的亨達。
德馨其實是知道江家需要戒防的,但是他推卻不了。
進入江家,一晉晉的往深處走去。
領路的這個江家僕人認得眼前是死去的二少奶奶作七旬時來誦經祝禱的南府總管,所以認真的行禮,並認真的帶著德馨往祭堂前去。
德馨尚未走到祭堂,江棣恩則在自己的大堂收到大皇子派來的密訊
-織造侍郎告發,殺人,毀證-
放掉飛鴿,江棣恩將紙角移近燭火焚燼,眉角居心叵測的揚起,嘴角泯去最後一絲惻隱:
「我親愛的小德總管,現在不管我想不想對你如何,你都得為了你的行為付出代價。」
為德馨領路的家僕換人了,路的終點看似也換了。
眼前出現石塊鋪成的階梯,通往地下,德馨半是疑慮半是憂心,可是自己在別人的宅邸,處境是棋盤上的卒兵,只能前進。
「嗨,請坐。」
德馨看到眼前地牢模樣,而江棣恩坐在桌邊喝著茶。
「我想,已故的江二夫人應該不是在這邊作祭的,我才是。」
「哈哈哈,挺聰明。我喜歡。」
棣恩為自己再斟上一杯熱茶。
家僕領著德馨站到地牢中間、棣恩面前,但是主人沒有下令,而客人沒有逃命,家僕不知道現在自己該如何是好。
「有什麼遺言嗎?」
一箭雙鵰,棣恩挺開心。
「沒有。」
德馨很平靜。
「沒有?」
棣恩放下茶杯,站起,往德馨靠近。
家僕提刀警戒。
「你一點都不好奇嗎?」
棣恩按下家僕的武器。
「哪一件事?」
德馨不想追究過往,逝者已矣,來者可追,還活著的人才是希冀的錨點。
「每一件事。」
但是棣恩很孤單,他無人可分享,無論分享是揭人血肉的酷殘或茶餘飯後的笑談。
「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願意聽。」
生命在死亡之前,都是活著的,而我想記得他們活著的時候。
「原來如此,你從外表的皮囊到說出來的話語,就跟伎院裡的伶人一樣,難怪像甘嘎維這樣情竇初開的青年會被你矇蔽。」
「江大人,請您自重。」
只有嘎維,不可以輕佻。
「我原本還沒有下定決心要殺你的,但是現在接獲命令…所以呢,事情我會一件一件告訴你,待到你非死不可的那一天,或者甘嘎維如果運氣太好帶著命回來,就是你的死期。」
「不能仁慈、痛快一點嗎?」
德馨更擔心倍受折磨的人會是馬告。
「搶了我的心腹,又倒了我的依附,你跟我談仁慈嗎?」
江棣恩突然間把所有的埋怨都撥灑到德馨身上。
「你不用依附,也有鹽政這個官位,為社稷為民生便是為自己,何需擔心?」
德馨沒有被煽動,只是平鋪直述的說出大家都看在眼裡的結論。
「這是南府織造有御賜的通天直諫才有的底氣,你們只要公義正直就可以一生平安,但是並非每個官都可以這樣當。你根本不懂官場上的爾虞我詐,那是比民間疾苦還要艱難的險惡。」
德馨越是平靜,棣恩越是怒戾。
「原來,是我以蜉蝣問天地,終究是深似海的官場。我由衷的感謝南老爺。」
德馨輕輕想起,今日面聖之前便做好的心理準備。
「你要感謝你這一生的幸運。哈,現在,要開始不幸運了。」
棣恩這次沒有抄傢伙發洩,只是訕笑。因為眼前站著的人不是文人不是武將,是囊裝著像女子一樣翩翩細柔的身軀,屈打女人太窩囊是江家人基本尊嚴。
「無妨,我享受得夠了,我等你一件件跟我說。」
德馨細細思慮,今日步出書肆之前所有密語與藏掖起的證據。
「你不要跟我說你喜歡事實勝過美麗的謊言。」
他看起來,很像跟我拜堂的女人。
「不應該是這樣嗎?」
德馨確定一切都應該是安全的。
「哈哈,人有很多種,而你和阜邑馬告是同一種。」
所以你真的就是甘嘎維和阜邑馬告願意豁出命去保護的那片拼圖!為什麼?
「您,喜歡後者嗎?」
德馨等不到衛家人的故事,等不到老船家的最後一日,而眼前人看起來孤苦更甚,索性聽聽他的煩悶。
「沒有喜歡不喜歡,我一定會知道事實,我是決定要不要讓人幸福的人。」
從來都沒有人問過江棣恩這個問題。
「你怎麼知道,哪一個才是哪個人心中的幸福呢?」
德馨像夫子一樣引導棣恩推想著。
「我不用知道,也不想知道。」
自小到大這件事情從來都不是問題,為什麼被問起的此時反而顯得自己沒有深思熟慮?
「那,你在意的是什麼?」
德馨循循善誘。
「哇,你竟然比馬告還要難纏,挺有趣啊,來來來,我就不拴你了,這邊空著的三間,自己選一間住進去。」
江棣恩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逃避,用最本能的方式逃離。
德馨挑了唯一有對外窗的一間,現在窗柵外正透進薄薄的月亮。
「很會,那是我們的上房。對了,你挑的這間牢房裡的柱子和鏈子,最後一個栓的人就是甘嘎維,牆角的稻草堆,上一個躺著的人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