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支花

2022/12/07閱讀時間約 25 分鐘
數支花,一種灰色的、長得像雛菊的花,只會在月黑風高的夜晚,長在只有三花貓會走的貓徑上。但是,數支花其實是鼠之花,只是長久以來,一直被人們誤傳。
只要挖開鼠之花的根部,就可以找到鉅額錢財,人們是這麼流傳著的....這是個古老的傳說,直到今天。
數支數支,最少一隻,最多五隻!
一群灰色老鼠賊頭賊腦的唱著,一邊穿梭在屋樑上。屋樑下懸掛著的油燈即將熄滅,牠們靜待著,靜待著半年一次,月亮無光、風颯颯的夜到來。
數支數支,最少一隻,最多五隻!
燈滅了,窗外一點光也沒有。
最適合老鼠出行。
數支數支,最少一隻......。
老鼠群從屋樑上蜂湧而出,爬過熟睡的嬰兒,攀過女人仍泌著乳汁的乳房,像浪潮一樣往屋外湧動。牠們奔過泥土小徑,漫過散著稻稈的田野,來到了一塊到處冒著圓鼓鼓墳頭的墓地。
「招財先生、招財先生,請您現身!」帶頭的、體型最大的那隻老鼠用後腳站立了起來,像人一樣對著最大的那座墳拱了拱手。一隻皮草油亮的圓胖三花貓緩緩從墳後爬了出來,蹲坐在高高的墳頭上,尾巴不斷扭動著,像蛇。
「灰爺爺有什麼事呢?」三花貓問帶頭的老鼠。
「這次要嫁十八女兒、十九女兒。」
聽到老鼠一次要嫁兩個女兒,招財先生立刻開心的拔高了音量,尾巴動得更加勤快,笑得瞇成一條線的綠色貓眼在夜裡幽幽發光。
「嫁給哪家的幸運兒呀?」
「村子另一邊的鼠十三家。」
「我知道牠們,每個可都是壯碩肥美啊。美事、美事!這次就算你們便宜一點,四隻吧。隔壁村的灰姨一家,我可是算五隻的喔。」
灰爺爺聽到數字四,臉上露出不開心的神色,身後一群老鼠嘰嘰喳喳的叫了起來,數百對紅晃晃的眼睛在夜裡閃爍,嗜血的慾望無所遁形。
「數字四不吉利,三隻吧。」三花貓立刻笑咪咪地改口。
老鼠群安靜了下來,看向牠們的大當家。灰爺爺滿意的吱吱笑了起來,拱手對招財先生不斷作揖。
「那就這麼說定了,還請招財先生庇佑,讓小女們平平安安出嫁。」
「好說。半年後的無風夜,貓徑兩旁必定有滿滿的鼠之花相迎。」
說完,招財先生向黯淡無光的夜空淒厲的長嚎一聲,厚重的烏雲立刻緩緩散開,晈白的月光灑落在空無一人的田野。老鼠群們吱的一聲,像鍋沸騰的開水似的躁動起來。牠們推擠著對方,嗅聞彼此的耳朵和腳掌,聞到腐敗的氣息時立刻咬住那隻老鼠的氣管,將對方拖到招財先生面前躺下。
五隻有腐敗氣味的老鼠被拖了出來,仰著脖子,被年輕力壯的老鼠咬著喉嚨,害怕得直喘氣,卻一點也不掙扎。招財先生從墳頭上跳了下來,一個挨著一個的嗅著牠們。
「你是新娘子的誰?」招財先生問第一隻老鼠,這隻老鼠渾身泥巴,散發著垃圾場一樣的臭味。
「我是她們的叔公。」
招財先生點了點頭,繼續往下一隻老鼠步去,就這樣細細的一一盤問老鼠們,這些老鼠氣若游絲的小聲回答,不敢怠慢。
一路問下來,牠們分別是新娘子的兩個媽媽、叔公、堂嫂和姑姑。
「就妳們吧。」招財先生用尾巴指了指其中三隻較碩大的老鼠,是新娘子的兩個母親和姑姑。
「妳們就為孩子做最後的奉獻吧。」灰爺爺走上前去,憐惜的舔了舔兩個妻子的耳朵,她們害怕的緊緊依在一塊,身體裡老化的腐臭味隨著恐懼愈加濃郁。另一隻較年輕的母老鼠終是忍不住害怕,發出悲鳴聲呼喊著,還沒等灰爺爺走過去安撫,招財先生已靠上前去,笑咪咪地看著牠。
「我記得妳,」三花貓賊兮兮地笑,眼裡卻冷得能凍住月亮升落。
「妳生不出孩子對吧?」
老鼠們將三隻母老鼠團團圍住,嘰嘰喳喳的告別,等到每個成員都告別完了,灰爺爺帶領著鼠群往後退三大步,敬畏地看著招財先生用爪子按住牠的姊妹和兩個妻子。
剝老鼠皮是有訣竅的,來,近點看,鬼墳區的三花貓招財先生要示範了。
三花貓用爪子按住第一隻灰老鼠的頭,用力地幾乎要輾進泥土裡,留下一個印子。招財先生一口咬住頸部的毛皮,往後一扯,看,一張鮮血淋漓的完整鼠皮不就下來了嗎?
第二張。
第三張。
鼠群目不轉睛的盯著這場儀式,牠們捕捉著空氣中的血腥味,忘我的張開嘴,露出陰森的一對白門牙。招財先生將不斷抽搐的鼠屍疊成一堆,鼠皮疊成另一堆。
「這是能夠種出鼠之花的皮草。」
灰爺爺緊張的抽著鼻子,看著那些曾經是他妻子姊妹的東西。
「記住喔,要在轉頭走十步後,在貓徑上找到月亮照得閃閃發亮的地方,把皮草埋下去。」
招財先生猛得將臉湊近正在不斷急促換氣的灰爺爺,笑得猙獰。
「你們就會有十分氣派的鼠之花啦。」
灰爺爺抱起那幾張皮,叫來一個膽大的年輕老鼠,將那皮交給牠駝著。牠不敢再看沿著皮草滴下的,已經徹底變冷的血水。
灰爺爺其實還很年輕,至少還能一直娶老婆生孩子,誰能想到牠曾是一隻被媽媽扔出鼠窩的病崽呢?
牠被另一個更大的鼠群撿走,差一點也變成了鼠之花,只是當時因為體型太小,皮草不夠大張,招財先生看不上眼,所以幸運活了下來。牠努力的出去捕獵昆蟲和其他小動物,補充營養,有一次實在餓得受不了,還吃了隔壁村被扔出來的病崽。
反正也活不了,並不是每個病崽都像牠這樣貪婪的。
想要吃飽,想要生孩子,想要當一家之主,想要活下去。好多好多的慾望支撐著灰爺爺,因為不斷地吃東西和打獵,牠漸漸地變成鼠群裡最壯碩健康的公老鼠,多少鼠群想將女兒嫁給牠呀。隨著一任又一任的妻子進門,牠的子女多了,家族大了,牠也得開始學著打點子女們的婚事。
男孩子還好說,女孩子可就麻煩囉,得在迎親的兩道上種滿鼠之花。
鼠之花,一種長得像雛菊的灰色花草,只有在老鼠即將娶親時才綻放,平常是不開花的,遠遠看像一叢叢的雜草,只有老鼠和識貨的人類才知道這是名貴的花草。
必須用人類財寶和活剝鼠皮才能種出來的名貴花草。
灰爺爺遣散了鼠群,只留下那個駝著皮草的年輕老鼠,牠找到了墳與墳之間的貓徑,挺直了背走進去。貓徑是招財先生專用的路,只有在老鼠娶親和生人掃墓時才會有其他生物沾上這地的土。
即使已經嫁了十七個女兒出去,灰爺爺依然覺得這裡陰氣逼人。
「快,去找被月亮照得閃閃發亮的地方。」牠喝斥,年輕老鼠畏畏縮縮的走進小徑,瞇著眼睛找了起來,灰爺爺站在小徑的入口,拉長了脖子張望。
在一個小土推旁,有東西正閃閃發亮。
「那裡、那裡!」牠急得吱吱叫,頤指氣使的讓年輕老鼠趕緊過去,血水滴滴答答的淌了一路。灰爺爺小心翼翼的踩進小徑,逕直往那塊閃爍著月光的地方走。
那是一個滿著金子的凹洞,金幣上撒著薄薄的一層金紙灰,遠看就像燒金紙的坑。這塊墳地一點樹蔭都沒有,白天時就是一片白光,什麼都看不見,只有在月光照射時,金子的閃光才能被看見。
灰爺爺原想叫年輕老鼠放下皮去刨坑,看見那滴了一路的血水,又想起兩個妻子對牠的好,牠搓了搓手,開始刨起坑來。黃燦燦的金子隨著坑不斷加深而叮叮噹噹地往下滾落,灰爺爺也被隨之揚起的土塵弄得灰頭土臉。
「怎麼來,怎麼去。怎麼來,怎麼去啊。」灰爺爺嘟囊著。
這隻大灰老鼠將地上刨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深坑,金子墊在最下面,再將鼠皮小心翼翼的覆蓋上去,埋上土,接著就是等發芽了。
灰爺爺雙手合十的拜了拜,牠總看見人類對那些墳這樣做。
牠們又在其他兩處埋下鼠皮,看著一片平坦的泥土地,灰爺爺心裡堵著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接著就是等鼠之花盛開了,人類會告訴牠們的......。
「媽媽妳看!是灰色的花。」大春拿著一朵顏色詭異的花,從門外跑了進來,喬三嫂正在給孩子餵奶,她這幾天被第二個孩子折磨的一肚子氣,正眼都沒給大春一個。梳著髒辮子的男孩見媽媽不屑一顧,賭氣似的開始一片片拔菊花的花瓣。春子從後廳繞出來時,男孩子正好拽下最後一片灰色的花瓣。
「我操!那是數支花!」他大叫出聲,衝過去一把搶走兒子手中的殘花餘葉,灰撲撲的、猶如老鼠皮毛似的花瓣在空中飄落,軟綿綿的躺在地板上。
「你從哪裡撿來這玩意兒的,啊?」春子一把握住大春的手腕,幾乎是將孩子半拎在空中,大春一時半會還沒回過神來,嚇得哇哇大哭。
「就知道吵!你不是去賣母雞了嗎?」喬三嫂憋著一口氣,聽到大兒子的哭鬧正準備發火,一轉頭就看到她那不爭氣的丈夫,正捧著一支光禿禿的菊花梗手舞足蹈。
「看看、看看,大春可是撿了個好東西回來啊。老婆,這是數支花。」
「傳說中根下埋著金銀財寶的數支花嗎?」
「沒想到真的有這種東西!上次老胡喝醉時告訴我,我可沒信。喂,小子,你去哪兒摘這東西的?」
大春依舊哭哭啼啼的沒搭上一句話,鼻涕髒兮兮的胡了滿臉。春子過去就是一巴掌,孩子的哭聲立刻停止了,摀著臉抽抽噎噎的乖巧回答,不敢怠慢。
「是一隻三花貓叼來的。」
「在哪裡遇到的三花貓?」春子又急著問。
「村外的鬼墳區。」
話音剛落,春子立刻安靜了下來,那一帶他可不敢去,上次祭拜祖先時不小心踩到了一隻腐爛的死狗,現在心裡都還有陰影。
可喬三嫂就不一樣了。
她將懷裡的二女兒扔給丈夫,連泌著乳汁的乳房都沒來得及攏進衣服裡。她蹲了下來,雙手爪子般緊攒住兒子的雙臂,眼睛像餓鬼一樣盯著大春。
「跟媽媽說,是哪隻三花貓呀?鬼墳區的哪裡遇到的?」
「在張老先生的墳頭後面。是一隻很大很大的綠眼三花貓。」
「喂喂喂,女人,妳不會是真的想去挖吧?」大春手忙腳亂地托著嬰孩軟綿綿的脖子,粗魯的問妻子。喬三嫂不說話,眼珠子一下往左,一下往右的打轉,像是在尋思著什麼。
「老胡跟我說完就被牛給踢了腦袋,現在還躺著,妳可別忘了。」
「那是因為他把這件事說出去了,傻驢。挖了數支花是不能跟別人開口提這件事的。」
「所以下面真的有錢囉?」
「不試試怎麼知道?今天晚上,你去看看。」
春子一聽要去鬼墳區,還是晚上去,立刻滿臉不樂意。他將女兒塞回妻子懷裡,作勢要往門外跑。喬三嫂立刻一把逮住他又黃又破的後衣領,惡狠狠的說:「你就不想想怎麼養活第二個孩子?她以後出嫁的嫁妝呢?」
「都還不一定能養活呢,妳想什麼?從妳買那些小零嘴小玩意兒的錢裡勻出一些不就可以了嗎?剛出生的孩子呀,吃得跟貓一樣少。」
喬三嫂不聽還好,一聽可把她給氣壞了。當初是春子喊著要第二個孩子的,誰知道生出來是個女兒。別說出嫁了,如她丈夫所說的,就他們這破條件,還不一定能養活。越想越悲戚,她大哭了起來,抱著嬰孩往門外跨,哭喊著要將孩子扔進水田裡淹死,自己再上吊。春子被她的哭鬧嚇得不輕,立刻將孩子奪下,嘴上不斷地答應。他奶奶的,他真是給自己娶了個妖孽。
「真的去?今天晚上?」喬三嫂衣衫不整、淚眼汪汪的看向春子。
「去去去,真的去。妳去把家裡的燈跟鏟子找來,行嗎?」
「行,都行。」這女人把眼淚和鼻涕用手一抹,立刻笑著站起來找蠟燭去了。春子站在原地,汗出如漿。有個東西引了引他的衣角,他才發現大兒子正牽著他的衣角一動也不敢動。
「晚上你和爸爸去。」春子嘆了一口氣,抱起嚇壞的兒子拍了拍背。
噯,真瘦。
春子後悔了。
他鬼鬼祟祟的摸著黑,左手牽著兒子,右手拿著還沒點的油燈,背上背著麻袋和鏟子。因為害怕被別人發現,所以來的路上一直不敢把燈點起來。大春乖巧的被爸爸牽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亂看。鬼墳區都是些老墳,墳頭隨著時間流逝,漸漸變得平坦。在月光下一眼望去,倒也沒有什麼可以躲東西的地方。就是那些隨著風沙沙作響的甜根子草有些礙眼,春子深吸了一口氣,拉著兒子找到了隱藏在甜根子草中的小徑。
這是唯一條通進鬼墳區裡的小徑,從他小時候只穿著褲衩亂跑時就有了。說也奇怪,即使來祭拜的人不多,這條小徑依然乾淨整齊,像是常有活物在行走一樣。
「小子,看見三花貓或灰色的花,可得跟爸爸說啊。」春子彎下腰,對著兒子咬起耳朵,大春的雙眼聚焦在遠方,頭顱恍惚的點了點,也不知道到底聽清楚了沒。活見鬼,這慘白的月光下,看什麼東西都是一樣慘淡的顏色。
「大半夜的,我要去哪裡找張老先生的墳呀?」春子放開大春的手,彎下腰來點蠟燭,等他點好油燈時一抬頭,大春不知道何時跑到了三大步外的一個墳頭上,和一隻巨大的貓玩耍著。
像是感知到他的視線,那隻貓轉過頭來,一對詭異的綠眼在月光下幽幽發光。
春子停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只見貓懶洋洋的起了身,跳下墳頭往小徑的更深處走去。他趕緊跑過去抱起大春,卻發現孩子像是變成傻子一樣,眼神渙散,渾身癱軟。春子心裡是急的,可三花貓越走越遠,過不了多久就會失去蹤影。他一咬牙,抱著兒子跟了過去。只見小徑越來越窄,越來越幽深,一叢茂盛的、灰撲撲的花長在一個小土丘旁,那隻貓就坐在土丘上,像是在得意的笑。春子對著那畜生噓了一聲,三花貓便扭頭躍入黑暗中。
他跪了下來,將大春放在一旁躺好,準備開挖。風吹的甜根子草沙沙作響,他想了下,又脫下自己的破外衣給孩子蓋著。
一鏟子下去,挖出來的土又臭又腥,顏色深得像是黑炭,春子乾嘔了一聲,繼續挖著。數支花的根不深,但是一旦弄破,就會流出腐臭的黑色汁液。他很快地就挖到了底部,又是一鏟子下去,聽起來似是有金屬。春子一把扔開鏟子,用手耙挖剩下的土,一把又一把混著金紙灰的金幣從裡頭冒頭,在月光下閃著光。
「操!真的有啊!」他不敢置信地抓著那堆金子咒罵出聲,或許是被父親的聲音喚醒了一點,大春也在後面發出一聲咕噥。春子回過神來,趕緊將金幣扔進麻布袋裡,濕潤的土鑽進了他的指甲縫,將他的指甲染成黑色。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看見小徑的不遠處還有兩叢數支花。他想立刻去挖,想的不得了,可他的獨子正在身後難受的呻吟。
先把大春治好,再來將剩下的數支花給挖了。
春子將大春像扛麻袋一樣扛在肩膀上,一大袋金幣拖在身後,油燈則叼在嘴裡。這骨瘦如柴的男人像是武神附體,將七歲大的孩子和三斤重的的金幣一同扛起, 一步一步的往家裡走去。
只要他開始覺得累了,身後的麻袋便會不時響起金幣碰撞的聲響。春子咬咬牙,步伐邁的更加勤快,大春隨著父親的移動掛在肩上一晃一晃,胃袋被春子的肩膀頂得難受,突然哇的一聲吐了春子一背。
「呀!搞什麼呀你這小子!」春子差點氣得破口大罵,而大春則是哼哼了兩聲,像是開始好轉。此時東方的天空已出現一抹白,好幾家的公雞已經開始打鳴。春子的身後又響起金幣碰撞的聲音,他猛然一醒,財寶可不能讓別人知道呀,只好忍著滿背的腥臭,趕快回到了自己那間破房子。
「你可回來了!」喬三嫂一開門,被渾身臭氣沖天的丈夫嚇得後退了幾步。她立刻將狼狽不堪的父子倆拉進來,一把關上門。
「妳先看看大春,他跟三花貓玩了之後就像丟了魂似的。」
喬三嫂一聽,趕緊將孩子抱下來,綠色的、蝸牛黏液般的汁液在春子和大春的衣服之間牽起好幾條銀絲。喬三嫂雖然心裡害怕,還是俐落地找出乾淨的衣服替孩子換上,她用指尖挑起一點穢物,送到鼻下,一股腐屍味直衝腦門。
「媽媽,想喝水。」大春突然說。眼睛依然是閉著的,兩個大人立刻手忙腳亂地弄來了清水餵他喝下,喝了幾口後,大春悠悠轉醒,但雙眼還是空洞的瞪著不知名的地方。
「媽媽,招財先生說,明天子時,要提著紅燈籠去鬼墳區才行。爸爸已經挖了一棵,剩下的兩棵,在護送老鼠娶親後才能挖。」
兩個大人聽完,內心一寒,尤其是春子,內心簡直欲哭無淚,這是收了人家的錢,不得不辦事了。
誰知道傳說是真的?
「喂,真的有挖到嗎?」喬三嫂問老公。
春子一下回過神來,將麻布袋拿過來,打開袋口讓喬三嫂檢查。映入眼簾的是一把鏟頭沾滿血腥的鏟子,女人嚇得差點尖叫起來,春子一見,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同樣也是一片血汙,散發著腐臭的氣味。
怕不是撞見髒東西了。
金燦燦的一袋金子,足夠他們花用了。春子害怕極了,想停手。喬三嫂心裡也覺得陰森,但是......
但是在那鬼墳區的數支花下,還有兩袋金子等著他們呢。
「你去吧。」她用不容質疑的語氣對春子說。
春子不想去,他覺得這些錢夠花了,而且已經賠上了大春。但看看那婆娘的眼神,看來還是得去。這次他得自己去了,大春雖說好轉,還是下不了床。
「好吧。」春子說。
他決定白天好好睡一覺,晚上繼續去挖數支花。
喬三嫂見丈夫答應,轉頭就去準備紅燈籠了,乾脆地留下渾身狼狽的丈夫和兩個孩子。春子默默地找出乾淨衣服換上,將較小的那個孩子放進竹籃安頓好,又把家裡剩下的一些糧酒吃乾,才認命地躺到床上。
一覺無夢。
等到春子醒來,已是逢魔時。
他一骨碌翻身下床,兩個孩子依然在睡,喬三嫂不知去向。他想再喝點酒壯膽,不,應該是很多的酒,他臉上毫無表情,心裡卻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濤,沖刷著他僅剩的自尊心。
他從兜裡掏出一枚金幣。
那是他趁著老婆一陣手忙腳亂時,偷偷藏在口袋裡的。他這一趟簡直可說是與虎謀膽,拿點報酬不過分吧?
春子決定去買酒。他把金幣放在口袋裡,用拇指緊緊地捏著,生怕在路上不小心顛沒了。
他在平常打糧酒的地方停頓了下,想了想,轉頭走進另一間氣派許多的酒館。這是春子第一次進來,他找了一張無人的桌子坐下,叫了滿滿一桌小菜,酒一碗一碗的上。
春子喝醉了,在虛榮與錢財的重量下,他喝得比預期的還要多得多。
「喂,我告訴你,嗝!」春子拉著店主,哇啦哇啦的講,那年過五十的老頭將嫌棄寫了滿臉,也阻止不了春子洩洪般的吐露。他一把將袖子從春子手中扯回來,拿起掃帚乾脆的將他輦出大門。
「少在這裡發酒瘋!」
「我跟你說,是真的,真的!」
店主轉身進了店鋪,端了一盆涼水出來,將春子從頭到尾潑得溼透。春子被涼水潑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一瞬間酒就醒了一半。
挖了數支花,是不能告訴別人的。
他立刻匆匆忙忙的趕回家,被老婆看見免不了又是一陣罵,但是看見大春已經好了許多,內心還是開心的。春子快快換了套衣服,抓上工具和喬三嫂特別花錢買來的兩隻紅燈籠,等到酒意又消退了些,才在一片漆黑下出門。
月無光,風颯颯。
他順著無草的那條羊腸小徑,緩緩地找起剩下的兩叢數支花,鼠灰色的花在月光下像是雪一樣慘白。春子將兩支紅燈籠分別插在兩叢花邊,拿出鏟子,準備開始挖花叢下的財寶。
此時小徑的遠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像是敲鑼打鼓的聲音,春子停下了手上的鏟子,拉長了脖子仔細去聽。
咚、咚咚、咚咚咚!
鼠之鼠之鼠之花,漂亮新娘來出嫁。各路大爺快開道,金銀財寶管夠花!
咚、咚咚、咚咚咚!
又細又尖的嗓音,彷彿用爪子去刮蹭玻璃似的,聽得春子頭皮發麻。
咚、咚咚、咚咚咚。
鼠之鼠之鼠之花,肉體解脫任發芽,各路大爺且勤奮,莫像凋零鼠之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群老鼠頭頂著各色鮮花,敲著不知那兒撿來的金屬,怪聲怪氣的唱著詭異的歌,搖著擺著從小徑的那頭走來。其中有兩隻老鼠,簡直是行走的花束,被其他老鼠高高的抬在肩上。春子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嚇得一口大氣都不敢喘,手上的鏟子隨著身體抖個沒停。老鼠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的走到他面前,開始一個個作揖,尤其帶頭的那隻大灰老鼠,一雙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像是有人性似的。
「老爺,感謝您今天的捧場,小女們都很開心咧。高大的您和這雄偉的鼠之花,可是十分氣派了。」這隻大灰老鼠張口就是一串人話。牠對著春子深深一鞠躬,又做了好幾個揖,春子一聲尖叫堵在嗓子裡,即使嘴張得老大,仍然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相信您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對吧老爺?」
春子的頭死命地左右搖著,彷彿那對在夜風中,與鼠之花一同飄盪的紅燈籠。
「這樣啊,您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請好好享受這些微薄的謝禮吧。」灰爺爺說。
老鼠的迎親隊伍又開始浩浩蕩蕩的前行。突然,隊伍尾巴傳來好幾聲老鼠的慘叫聲,原本整整齊齊的隊伍,在一瞬間四散開來,別在老鼠身上的鮮花散了一地,有幾隻體型較小的,立刻就被後頭的老鼠踩死了。一雙炯炯有神的人類眼睛對上春子的,他終於喊得出聲了,尖叫聲在鏟子朝他的腦袋揮下時,戛然停止。
賊貓是在喝酒時聽見的。
他是個專幹骯髒事的流浪盜賊,已經一個多月沒開張了。本來打算喝完那碗酒,就把牙一咬,去偷那些官府小姐的珠寶首飾什麼的,沒想到讓他聽見了這麼件美事。
「我跟你說、說......我今天晚上還要回去挖的,等到我變富員外了,你們可別眼紅....。」
他看見那個醉得歪七扭八的男人抓著店主的袖子嚷嚷著。
鬼墳區,數支花,更重要的是,財寶。
真有趣。賊貓捻了捻鬍子,決定跟著那人一探究竟。他先是尾隨著對方回了一間破房子,在屋角蹲的一肚子火。直到快到子時,天上無光,連一顆米粒般的星子都沒有,那放大話的傢伙才提著兩個又圓又大的紅燈籠,鬼鬼祟祟的摸出家門。
賊貓立刻像跟蹤獵物那樣跟了上去,即使看到了詭異的老鼠娶親,他的心裡還是只有那些財寶,只要能夠有錢,不管是死人的錢還是老鼠的錢,賊貓來者不拒。
他躲在一個較新的墳堆後,看著那個骨瘦如柴的男人在一叢平凡無奇的花前停下來。是那個嗎?他想。他衝進老鼠娶親的隊伍裡,一腳踢走好幾隻老鼠。那些髒兮兮的畜牲在他的腳下哀號、打滾,那正要挖掘數支花的男人被鼠群的騷動驚動,轉過頭來正好與賊貓四目交接,
差點就讓他喊叫起來了。
賊貓擦了擦臉上沾到的東西,熱呼呼、黏糊糊的。他又踢走幾隻老鼠屍體,開始挖起數支花,又腥又臭的液體從被鏟子斬斷的根部流淌出來,沾在賊貓的手上、衣服上。但他才不管呢,只要有錢,衣服買多少件都可以。
金幣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他歡呼著將金幣全部裝進袋子裡,這傢伙說什麼來著?有兩叢數支花。現在他已經挖了一叢,該去挖另一叢了。
現在他是賊貓大爺了。
賊貓忽略過內心那一絲恐懼感,將金子全數扛在身上。他大搖大擺的走上村莊裡最大的街道,用裝滿金子的布袋將那間最高級的旅店大門砸開,住進了最高級的房間。所有人都對著他笑嘻嘻的,彷彿他不是賊貓,而是大城裡來的大爺。
「您要熱茶嗎?」
「被子還暖嗎?」
都這樣很親切的問著。賊貓將那身破衣服全換了,穿上了最柔滑的絲綢衣,裝模作樣的戴上了帽子,每一餐換著不同的酒菜吃。他第一次知道人是能過得這麼舒服的。他拿著金子蓋了大房子,娶了老婆,雇了傭人,成了村上的威風人物。在頭幾年,他的心裡還是覺得很害怕的。他會在夢裡看見數支花那詭異的鼠灰色花瓣,慘白的月光,還有滿地黃白的腦花。那些紅著眼的老鼠圍住他,將他啃的一點骨頭都不剩。
賊貓開始求神、求佛。他開始給窮人煮大鍋飯,在看見乞丐時慷慨地給好多錢,人人都誇他一心向佛,是真善人,說著說著,他還真的信了,在他打死那個男人的第十三個年頭,賊貓穿著毛皮大衣,捧著一碗清粥,和乞丐窮人並肩而坐,在看到窮人用來挖墳的鋤頭時,回憶道:
「我那時也是用這種鋤頭,將數支花挖出來的,能有今天,還得感謝那個傳說呢。」
說著,他喝了一口清粥,一些東西落到碗裡,他定睛一看,和夢裡那些黃白的腦花如出一轍。那窮青年不知何時,已將鋤頭狠狠的掄在他的額前,紅色的血液染在奶白的米粥裡,彷彿開出了花。
「大春!」賊貓聽見女人的哭叫聲,還有群眾騷動的聲音。吱吱喳喳,吱吱喳喳,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窮人圍上來,撕扯他身上的絲綢衣和各種飾物,若是他還活著,肯定會氣得大叫走開,然後用鞋子扔他們,他們可真是一群忘恩負義的傢伙。可現在他永遠也做不到了,賊貓被扒了個乾淨,只剩下手中那碗已經打翻的粥水。
這些身強體壯的人混打在一起,只為了搶一個鑲著寶石的錦囊。鋤頭、鐵鎚等物不斷砸在不同的肉軀上,不管是老人的,女人的,還是孩童的,都只會發出同一種悶重的聲響。住在各家屋樑上的老鼠們,也被這嗜戰混亂的場面給吸引,一家家的蹲在屋簷上看熱鬧。打著打著,一些人倒下,再也沒有爬起來。再接著打下去,剩下一些年輕體壯的小夥子,臉上染著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那不是幾年前踢死灰爺爺家兩位女兒的傢伙嘛?」一隻老鼠認了出來,大叫著。
「是咧,看來是遭報應了,喏,那帶頭打人的,就是當年那位老爺的大兒子。」
「地上弄得真髒,人類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剩下的活著的人,看著地上一片狼藉,開始哭了起來。他們一邊哭,一邊將散落的財物收好後,一起挖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坑,將倒下的人都給埋了進去。地上的泥土都是紅的,散發著腥臭,和數支花的汁液一樣。他們一邊大哭著,走進豪華的宅邸,收拾了好些衣物和金子,走出村莊,再也看不見背影。老鼠們在高處探出腦袋,嗅了嗅空氣,一隻膽大的先跳了下來,踩在一片血泥巴上。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喂,我們自由啦!」牠大喊。
灰撲撲的老鼠像瀑布一樣,從屋子上傾倒下來,鋪滿街道,蓋住屍體,牠們跳起奇怪的舞蹈,眼睛在陽光下紅得像紅寶石,閃閃發亮。有些幼小的母鼠已經開始幻想在陽光下舉行婚禮的樣子。灰爺爺站在一旁,眼裡啜著淚,沒有了人類,也就不必再種鼠之花了。
鼠群沒日沒夜的跳舞了整整七天,餓了就吃嬰孩的肉,渴了就喝男人的血,累了就躲在女人的乳房下睡覺。牠們第一次知道,原來日子是能夠過得這麼舒服的。牠們毫無節制的交配起來,也不遵循古禮了,只要看對了眼,就可以拉到一旁親熱。幼鼠像初春的嫩芽一樣多,漸漸地,食物不夠吃了,地方不夠住了,但牠們還是很開心。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
有天,一個久違的訪客出現在牠們的村莊門口,飢腸轆轆的鼠群看著那個迷路的人類幼仔,吞著口水撲了上去,密密麻麻的老鼠像蝨子一樣爬滿男孩的身體,長在骨頭上的、胖嘟嘟的嫩肉,一下子就不見了。
有隻孝順的老鼠咬了一大塊嫩肉,餵給已經搶不過子孫輩們的灰爺爺。灰爺爺貪婪的啃著那塊肉,要活下去,活著真好啊。突然看見殘破的屋簷上,坐著一隻碩大的三花貓,尾巴像毒蛇一樣搖著,脖子上綁著一個黃燦燦的金鈴噹。
牠剛想警告家人們,就看見一批高壯的人,扛著鋤頭從道路的另一頭奔來......。
不野的鳥巢
不野的鳥巢
喜歡撿故事回去築巢的鳥。文字工作見習生,文案菜菜的,散文很矯情,小說很獵奇,偶爾會發病寫毒雞湯灌人。宅宅末期,喜歡用臭嘴吐槽電影/動漫/書,又害怕被告爛的臭俗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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