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流光將空水桶丟進井裡,仰望晴朗無雲的碧藍天空,憶起往事再次嘆息。
他們三人原本該是永遠兜不上邊的殊途人,馮沐瑤是大戶人家的閨閣千金,冷墨飛是熾夜教教內僕役之子,曲流光則是因為一些隱情退隱江湖的客棧掌櫃之子,照理說怎麼湊也想不到會扯上關係…但老天要你遇見誰,是祂說了算的。
馮沐瑤的雙親喜歡四處品嘗美食,來曲家客棧後便愛上了他家的酒菜,不時就上門吃飯,久而久之便和曲流光的雙親結為好友。
生下馮沐瑤後,他們依然閒來無事就帶著孩子來曲家的客棧喝酒串門,大人聊得歡,兩個孩子無聊就湊在一起玩。
馮家只有馮沐瑤一個獨生女,雖然她生性活潑但難免有些孤單,此時剛好有曲流光陪伴,他不但長她五歲而且個性溫和,事事都讓著她,馮沐瑤便十分親暱的跟前跟後,見到他就喊哥哥,總是向他撒嬌。
曲流光也是獨子,非常能理解馮沐瑤的心情,她又長得可愛,不免更加寵溺這個上門的現成妹妹,兩人比親兄妹更加友愛。
曲流光十歲那年,馮沐瑤吵著要吃糖,他沒辦法只好帶著她上街。
無巧不成書的遇見了當時出教跑腿,卻被混混纏上的冷墨飛,兩個小毛頭見義勇為的一番搗蛋之下,成功救出冷墨飛。
三人就此結下緣分,冷墨飛有事沒事就溜出來找他們,對此時尚且年幼的他們,各自身處的立場究竟多不同,並不重要。
他們時常跑到凌霄峰玩鬧,並肩坐在山崗上吹著涼風遠眺鎮上光景,彷彿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希望美好的歲月就此凝結…但天不從人願。
曲流光剛滿十七歲那天,曲家從前的仇人找上門來,雙親帶著曲流光連夜奔逃,一路逃上凌霄峰卻被逼至懸崖邊,劇鬥中曲流光父母雙亡。
他亦不慎跌落懸崖身受重傷,倒臥在血泊中渾身劇痛,不住哀號求救。
曲流光傷得太重眼看就要喪命,恍惚間似乎聽見有人在喊他。
『小子,是男人就不要哀哀叫,吵得人煩。』那是道低沉得能直入人心的聲音,陰暗的密林中、幽微月色下,曲流光看見一個發出微光的黑色巨人向他靠近。
『…老爺爺…救命…好痛…』曲流光骨頭突出體外,鮮血像小河一樣源源不絕的流出,快因劇痛昏厥的他用微弱的聲音哭著求救。
其實在黑暗與劇痛侵襲的狀況下,他根本看不清楚對方樣貌,只因那道低沉的聲音雖然有力但顯得蒼老,曲流光才這樣喊。
『誰都會死,老朽會幫你埋在一個風景好的地方,安心去吧。』那聲音淡漠,猶如看盡世間百態的老僧,歷經無數風霜早已看破紅塵,從容平靜的注視世間一切生死…然而對陷入恐慌的少年來說,這樣的回答卻無情至極。
『不要…不要…好痛…我不想死…不要…』曲流光感到對方確實沒有救他的意願,恐懼的慌亂抽搐,空洞無神的瞳孔映出絕望,沾滿鮮血的手盲目的揮動,奮力掙扎著,就算有如畜生也顧不得丟臉,滿心只有活下去的念頭。
忽然一陣撲鼻清香襲來,隨著涼風,朵朵從沒見過的白花發出微亮的光芒飄來,覆蓋在曲流光身上,垂死邊緣的他立時感到有股暖流源源不絕的流入體內,沾附到他的血的白花就像溶進水裡的粉末,漸漸融進他的身體裡,他開始恢復少許體力,視線也清晰不少。
他以為是老人出手相救,細看之下卻是一棵參天神木如有意志般,伸長枝幹向他靠近,將他的身體輕柔的捲起來拉近樹身,曲流光吃驚卻不害怕,愣愣的盯著樹幹上像人臉一樣的樹洞,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它伸出細瘦枝枒,做出指示的動作,要曲流光張開嘴巴。
他聽話的照做,發出微光的白花被送了幾朵入口,卻不是想像中的草澀味,而是甘甜香醇、清涼馥郁,口感軟綿細密的絕妙滋味,美味至極。
曲流光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忘了自己正在生死關頭,只是忘情的咀嚼。
『你老是這麼濫好人,何必多事?』發出微光的黑色巨人對於神木的舉止不以為然的搖頭,倚在懸崖旁冷眼旁觀。
神木毫不動搖,枝葉依然穩穩的捧著曲流光,像呵護幼雛那般小心。
曲流光吞服幾朵白花,原先幾乎殆死的重傷癒合,抹去沾染身上的血汙,竟連一點傷痕都沒有,此外全身不知為何飄飄然有如醉酒,暖流在體內不斷循環。
他感覺酣暢淋漓舒服極了,神木溫柔的將他放在地上,枝枒還輕柔的替他拂去頭上沾到的枝葉。
『多謝大樹爺,多謝老爺爺。』雖然搞不清怎麼回事,但曲流光認為自己已安然度過生死關頭,感激涕零的連連磕頭,發出微光的黑色巨人冷哼。
『救你的可不是老朽…你以為結束了?還沒完啊,哪有這麼輕鬆的事。』
曲流光不解的歪頭打算詢問,突然從骨髓深處湧上劇痛,爆發性的竄遍全身,有如萬蟲啃噬身上每處毛孔、皮下彷彿無數蛆蟲蠕動。
他每個地方都痛得有如隨時要爆開,他的血管、眼球、內臟以不同頻率暴跳抽搐,呼吸有如火焰灼燒肺腑,他倒地痛苦痙攣、肢體扭曲成詭異的方向。
他喊不出聲音、分不清上下遠近,耳邊嗡嗡作響、眼前出現無數幻象,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曲流光身上的痛楚仍沒有絲毫減緩。
刨骨鑽心的劇痛讓他覺得一秒彷彿百年,似乎墜落到黝暗的煉獄中,諸般痛苦似乎永遠沒有止歇的時候。
他痛徹心扉悔不當初,多希望自己剛剛沒有開口求援,骨頭斷掉突出體外的痛苦根本不能比…他為什麼要受這種折磨…
就在他以為死亡才是他最終的解脫之際,無數黑色電絲伴隨大量鮮血從他體內爆裂,超越剛剛所有苦楚的巔峰劇痛瞬間襲來卻即刻消逝,曲流光有如被人切斷控制線的木偶,失去意識癱倒在地。
曲流光是被樹梢滴落的露珠弄醒的,他茫然的坐起身,先前的痛苦消失殆盡,分不清是幻夢或真實,拉開因劇烈動作敞開的衣衫,從乾涸變色的血跡可以判斷昨夜發生的事情絕非作夢…他找不到任何傷痕,只有胸腹上多了奇怪的黑色紋路,大概一個巴掌大,形狀…有點像快綻放的水仙,但又不太像。
應該是昨晚吃的未知的花吧…他精神還有些恍惚,漫不經心的想。
『你命挺硬的嘛。』背後突然傳來昨夜那個發著微光的巨人的聲音,曲流光嚇了一跳,連忙轉身…眼前卻不是昨天見著的人。
一個有雙葡萄酒紅的眼睛,身高大概只跟七歲孩童差不多,眉髮具白、鬍鬚長到幾乎快觸地,眼神銳利如鷹、氣勢攝人,神態冷澈的老人看著曲流光。
『…您是昨晚的…老爺爺?』畢竟眼前的人跟昨晚的黑色巨人相去甚遠,曲流光僅能以稀微的聲音印象辨認,猶疑的問。
『不然呢?你太小隻了,變小一點老朽跟你說話才不會脖子痛。』老人冷哼。
…那也不必變得那麼小啊…您該不會是不擅長控制大小吧?曲流光乾笑,心想。
老人忽然目光銳利的睨了他一眼,怕被發現心中想法的曲流光趕緊移目。
抬頭望天,空氣清新晴空萬里朝陽燦爛,青山蔥翠飛鳥翱翔天際,從前不知活著這麼美好…經過昨夜的經歷,他體悟了生命可貴之處,願今後更珍惜每分每秒。
『多謝這份大恩,曲流光今生無以回報,來世願為兩位做牛做馬。』深吸一口甘美的空氣,曲流光恭敬的跪在老人面前,扣了數個響頭,正色道。
『…婆婆媽媽的,別囉嗦,快滾下山。』老人面露不悅的擺手,似乎不愛聽這些客套話。
『我父母還在山頂…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不能讓他們曝屍荒野。』曲流光再次叩首,恭敬的懇求,臨走前特地繞去昨夜救他的參天巨木前,伸手摸摸它以示謝意,才轉身而行。
…倒是品行不錯的小夥子。老人站在巨木旁,略為嘉許的靜靜想著。
曲流光在谷底徘徊許久,怎麼也找不到上去的路,試著從岩壁爬上去卻不斷滾落,灰頭土臉的枯坐在樹下苦思。
『你的「一點」時間還真長啊?』老人明明知道他身不由己,卻語帶諷刺的問。
『…我爬不上去。』曲流光滿臉通紅,低頭嚅囁道。
『你不會飛行術?』老人不屑的問,曲流光頭垂得更低,不好意思吭聲。
老人身旁的參天巨木像昨晚一樣,搖動枝條將曲流光柔和的捲起,經過昨夜的經歷,曲流光知道對方願意幫他,便順從的乖乖窩著。
『輕功總會吧?自己想辦法落地。』老人斜眼瞥了眼巨木,無奈的說道。
曲流光有種不祥預感…
還來不及開口,下個瞬間,他毫無預兆的被巨木枝條拋飛。
他在半空中驚聲大叫,手腳揮得像離水的章魚,動作醜得讓老人從鄙夷的目光到不忍卒睹。
…難怪昨晚會摔得那麼重…這什麼爛輕功?
不對,這根本不像有練武的動作,枉費昨天看他跟父母殺敵還有幾分樣子!
話說你的法術呢?!不會飛行術也有其他法術能用吧?!
拿出來減緩衝擊力道啊!想直接投胎?嚇傻了嗎?!
武功爛成這樣早知道昨天就不要浪費詠生花救你了!
老人額角爆青筋,心中吐槽無數,滿腔怒火胃痛到不行,眼看曲流光從比懸崖高數倍的位置,準備以大字型和地表來個親密接觸,巨木伸出一欉長滿葉子的枝段拍拍老人。
『老朽不屑救沒救的傢伙!』老人怒氣沖沖的吼。
巨木枝條極為逗趣的像人一樣頓住,落下許多落葉,加大力道又拍了老人好幾次。
『吵死了!』夾雜在曲流光的鬼叫跟巨木的煩人動作中,腦血管快爆掉的老人抖落滿身的葉子,伸手在虛空裡用力一劈。
破空之聲猶如晴空霹靂,從老人手刀揮下處,地面爆出極長極深的裂痕,順著崖壁向上延伸,在曲流光會落地的位置隆起泥土,形成柔軟的土丘,將曲流光安然無恙的接住。
…其實也不算太平安,他頭暈目眩滿眼金條,雙腿發軟站不起來還有點想吐。
真的不能怪曲流光,從他被拋飛到老人煩不過巨木的要求出手相救,過了那麼長的時間才降到地上,看他被拋得多高?
別說他有懼高症,就是普通人一時半刻也站不起來。
『小子,不要那麼沒出息,快起來。』老人從谷底飛上來,在土堆前嚴格的命令。
『嗚…噁…多謝老爺爺…』曲流光踉蹌的爬起來,雙膝發抖得如初生小鹿,摀著嘴巴強忍胃液翻騰的感受,東倒西歪的去尋雙親屍首。
不知道是難受的感覺太過強烈,還是他心底還未接受事實。
整個埋葬過程他面容平靜一聲不吭。
直到夕陽西下,手中的枯枝變為雙親的墓碑插至墓前,他才跪在地上痛哭。
昏黃的暮色、微涼的冷風、窸窣作響的樹葉搖曳聲、蟲鳴鳥叫…
少年撕心的嚎啕迴盪在山谷裡,隨著風聲遠遠散開,久久不曾止歇…